儀老師三十出頭,從業十餘年。之前也帶過幾個實習生,但到灌腸這部分都受不了,紛紛換行業了。因此,再有讓他帶的人,前幾節課就來灌腸,免得白浪費功夫。

李瑟瑟的表現讓儀老師挺意外的,不管他講什麽、做什麽,她都很認真地聽,臉上沒有絲毫害怕、厭惡的表情,身體更沒有任何往後退的微動作,恨不得貼上去看個仔細。

入殮,也需要一些天分。不是人人都能克服心理這一關的。

對李瑟瑟來說,仿佛一切自然而然,和對待尋常人、尋常事一樣,毫無異樣。就是這一點驚訝了儀老師。

原以為這次館長又推薦一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小姑娘,圖個新鮮,沒想到,她真的做下來了,而且認真、心有敬畏又不懼鬼神。

“你不害怕麽?”儀老師問。

“我,為什麽要害怕?”李瑟瑟反問。

“這可是在殯儀館,停著很多遺體,活著的人隻有你和我。”儀老師的聲音很低,卻很清晰,因為殯儀館室內外都空曠安靜,一點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

“活人才可怕。”李瑟瑟說。

“你是說這裏最可怕的人,是我?”

“不不不,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儀老師,你受人尊敬,還有親和力,一點也不可怕。”李瑟瑟趕緊糾正口誤,還得跟著他學會東西,然後盡快出師賺錢呢。

“親和力?”儀老師想了下自己那種幾乎從來不笑的臉,真不知道這樣的瞎話她是怎麽說出口的。所有人都說自己沒有人情味,甚至有點死屍味。也很少有人知道自己的職業後,還願意和自己交往。不過這些他早就不在意了。

“對呀,我覺得您很親切呀。而且很有耐心,很專業。”李瑟瑟說。

後兩點,儀老師倒是認可。

“難道隻有我這樣認為麽?”李瑟瑟見他不大相信,“館長也這樣說呀。”

“我不害怕其實因為我心裏坦**。我昧著良心賺過一點小錢,但都付出了相應的代價。我做的其他事情都是頂天立地,無可厚非的,對朋友,對親人,對陌生人都是。所以我不怕鬼神。對家人可能還差一點,因為我時不時還會想辦法啃老。總體來說吧,我是個正直善良又充滿陽光的人,而且我對每一個逝去的人都充滿了尊敬、仁慈之心。大概我唯一有罪過的對方就是我幫人入殮完成了,有點小喜悅,小滿足。我就是哭不出來,我沒法陪哭。”李瑟瑟說。

“你是入殮師,又是不是陪哭師。你不需要眼淚,平靜、尊敬就夠了。這才是我們工作的意義。心存喜悅是值得高興的,並不是罪過。”

“老師,你這樣認為我真是太高興了!”李瑟瑟一激動一下子握住儀老師的雙手使勁搖晃。

儀老師隻覺得臉微紅,畢竟自己也還單身。趕緊脫離她的手,以免臉頰紅到讓人看出來。

“你的化妝基礎還是不錯的。所以現在進步很快。但死人和活人皮膚是不同的,它沒有流動性,你要塑造出流動性,這就是生動,不管用什麽方法,隻要在親屬眼裏,它是安然的,心滿意足的,這就是他們想要的結果,想要的表現力和張力,我們其實是為了滿足活著的人,讓他們心安,讓他們餘生都心安。最終都能高高興興地送別。”儀老師說。

“這幾天我從您這學到了很多。尤其是關於生命的意義,其實我以前從來沒有很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李瑟瑟說,“老師,遇到你可真好啊。”

儀老師依然嚴肅,但是心在笑了。能給一個人帶去一點正麵的影響,永遠都是心存喜悅的。

“老師,我能請你吃個飯麽?”李瑟瑟問。

晚上九點多,二十小時開業的隻有肯德基了,好在鎮上去年入住了一家。

“坐我的車!”李瑟瑟收好充電線,戴上頭盔,載著儀老師,一路風馳電掣,直奔肯德基。

在這裏,點了兩個油膩膩的鱈魚大漢堡,再來兩杯咖啡。

“你不怕胖?”儀老師沒見過女生敢在半夜這麽猛吃的。

“不怕。”李瑟瑟搖搖頭,不知胖為何物。

“其實我肚子裏養著幾條蛔蟲,它們幫我消化呢,所以我不會胖的。”李瑟瑟的冷笑話沒有讓儀老師笑出來。

咖啡也不會讓她睡不著覺。

“老師,這裏有咖啡因,半衰期長,代謝慢,要是不習慣會睡不著。”李瑟瑟提醒。

“無妨。”儀老師是硬著頭皮喝的,總要支撐著老師的麵子。

“老師,你放假那幾天去哪旅遊了,館長說你放假就出去旅遊?給我講講唄。我還哪都沒去過呢,我想知道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的。”李瑟瑟說。

儀老師沒好意思說自己其實是去看演唱會了,繼續端著為人師表的架子,說了點順便看的幾個景點。

“哇,老師你真是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典範。”李瑟瑟羨慕說道。她也想有這樣的閱曆,仿佛就是“談笑間強擄灰飛煙滅。”

“行啦,你回去吧。繼續加油。馬上冬至了,你也休息兩天。複習一下這幾天學到的。”

“好,謝謝老師,老師再見。”李瑟瑟騎著電動車回去了。

儀老師還在椅子上坐著,想著自己當初當入殮師是因為走投無路,沒找到別的工作,後來幹得久了竟然喜歡了,無需社交,也不需要廢話,幹活就行,基本沒有競爭,靠的是手藝,是技術,這樣挺適合自己的。

這幾天和李瑟瑟相處下來,忽然覺得人生應該多一點熱情、熱忱,積極向上的東西,應該更給陽光明媚,更有色彩,因為這工作本身是黑白色,自己的其餘生活不應該也是黑白色。

其實那天聽演唱會也是給自己的生活加色。

現在,更確定這一點,自己教她一些東西,難得有人願意學,更難得學得好,也換來了不少情緒價值,她身上那股活潑勁,可是殯儀館沒有的,這裏隻有哭聲和撕心裂肺後的靜寂,還有煙味。

那股活潑不隻是殯儀館沒有,很多人身上的這種東西都已經在現實生活中耗盡了,都變成了頹喪。

精神最可貴,儀老師笑了笑,也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