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曹官子
月明星稀,兩禪寺陰麵山腳的小茅屋裏鼾聲大振,卻是個其貌不揚的少婦如此不雅,她手腳大張,占據了大半床鋪,一個霸氣轉身,不小心將身邊的中年光頭和尚給一腳踹下了床板,可憐和尚坐地上發呆半響,起身披上一件素白袈裟,走出屋子,隔壁被木板間隔出兩個小房間,這白衣僧人躡手躡腳來到女兒房間,替她蓋好毯子,這妮子睡相跟她娘親如出一轍,不安分。”
“師父,老方丈說你是羅漢第三尊無垢羅漢轉世,佛經上說這位菩薩沒有妄惑煩惱,怎麽你總是被師娘和東西說長了一張苦瓜臉呐?”
“大主持還說你是佛陀最後一名弟子須跋陀羅尊者呢,在佛臨入滅涅磐接受訓誡而得菩薩果,聽著挺厲害,怎麽也沒見你智慧博學無礙辯才?不說寺裏和山下,就說我們茅屋才四個人,你吵架吵得過誰?”
“唉,老方丈對誰都喜歡說好話,被誇實在是沒啥好高興的。”
“師父,要不你教我下棋吧?”
“為何想要學棋了?”
“東西在山下求師娘買了兩盒棋子,可師娘不會下,東西說下不過你,就隻能跟我下了啊。”
“我閨女天下第一聰明,可這學棋嘛,實在是悟性沒那麽驚才絕豔,說不定也下不過你,到時候師父的銅板又浪費了。”
“沒關係,我讓她唄。”
“笨蛋!讓棋你能讓幾局?”
“一輩子唄,反正等我修成舍利子就行了,算算其實也沒幾十年。”
“好吧,師父也有些年沒摸棋子了,你去把棋盒拿來。”
“現在?我哪敢去東西房間啊,還不得被打死,我又不敢跑,萬一跟以前那樣跑到碑林裏,東西找不到我咋辦?到時候師娘盛飯的時候又隻給盛半碗。”
“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還修什麽佛。不過看當時情形這流氓不太願意第一個提出十九道棋盤,笨南北,可知道是誰首創?”
“好像是徐鳳年的二姐,叫徐渭熊,這名字大氣。東西羨慕了很長時間呢,埋怨師父你當年取名字一點都不上心。嗬,其實我就覺得東西這名字才好聽,這話就是不敢跟東西說。”
“又是徐鳳年這兔崽子!師父回去得在賬本上記下他幾菜刀!”
“師父,你現在每天都記刀,徐鳳年以後真要來寺裏,我咋辦?我是幫東西還是師父你啊?”
“你說呢?”
“這會兒先幫師父,到時候再幫東西。”
“南北,師父以前真沒看出來,你原來不笨啊。”
“可不是!”
“不笨還是笨,等你哪天不笨了,東西就真不喜歡你了。”
“啊?師父你別嚇唬我啊,我會晚上睡不著覺的!明天可沒精神給你們做飯了。”
“這樣的話,你就當師父沒說過這話。”
“師父我不學棋了,想去東西房外念經去。”
“笨南北,師父告訴你念經沒用,經書與這千佛殿千佛都是死物,若是光念經就能念出舍利子,大主持早就燒出幾萬顆了。不說這個,教你下棋。”
白衣僧人隻是粗略說了一遍圍棋規則,第一局讓六子,師徒兩人皆是落子如飛,笨蛋小南北自然輸了。第二局讓五子,小和尚仍是輸。第三局讓四子,小和尚連輸三把。
白衣僧人皺眉道:“南北啊,這可不行,明天怎麽給東西讓棋,還讓她看不出來你在讓棋?”
一旦認真做事便麵容肅穆的小和尚點頭說道:“師父,我再用心些下棋。
稍後,一名文士青衫裝扮的儒雅男子悠然出現在殿內,手中抓著那十六顆棋子,每行一步彈出一棋子,空中不可見棋子蹤影,眨眼間,白衣僧人袈裟上便粘住了十五顆,這個喝酒吃肉還娶媳婦生女兒的不正經和尚巋然不動,但是大殿內千佛雕塑卻齊齊搖晃,如同遭受了天魔巨障入侵,尤其是幾尊金剛怒目菩薩羅漢像,前後擺動時格外氣勢駭人,想必是十五棋子擊中白衣僧人袈裟,每一棋子都帶來一次氣機波紋的劇烈激**,才引來這般異象。
俊雅不凡的中年文士手上隻剩最後一顆棋子,笑道:“果然世間無人可破你的金剛境。”
不見白衣僧人如何動靜,十五白子從袈裟上墜地,然後被賦予靈性一般在金剛鏡麵上迅速滾落回棋局原本位置。
白衣僧人平淡道:“曹官子的十五指玄而已,要不你拿出天象境界試試看?”
身材修長的文士笑了笑,輕輕將手中棋子往地上一丟,往前幾個蹦跳,恰好與十五子一樣乖乖返回原位,搖頭道:“不試了,當年號稱可與齊玄幀一戰的北莽第一人南行而來,到了兩禪寺,不一樣傷不到你分毫,隻不過這地上倒是被你一怒踩出了一百零八金剛印。不過我很奇怪,你與人打鬥是平局,為何下棋還是喜歡平局?黃龍士當年先是以三百餘僧人性命於你對局,一人作一子,這一局死了四十三人,所幸被你平了。後來春秋國戰結束,黃龍士逼你再下,卻是以天下百郡內的幾百座佛寺做棋子,輸一子便毀去一座,贏一子便讓離陽王朝多建一座,為何你仍是平局?我觀棋譜後,第一局你贏麵的確不大,第二局分明是你有望勝了黃龍士的。”
白衣僧人抬頭看了眼這位名動天下的曹官子,與自己類似,這個家夥也曾親自與黃龍士下棋,據說兩人手談幾近官子階段,曹官子比起那幾位宮廷禦用國手當然要強上不止一籌半籌,可麵對這等世人眼中的神仙人物,白衣僧人仍是古井不波,平淡說道:“我如果說急著回家給媳婦做飯,你信不信?”
曹官子聽到這個天下罕有的笑話,竟然沒有如何笑,歎氣惋惜道:“如今連女兒都有了,就更沒耐心陪我下至收官,看來是沒機會跟你下棋了。
白衣僧人歎氣道:“曹長卿,你當真不知道這是逆天篡命的勾當?龍虎山上任天師的下場,你不清楚?”
這位二十年間幾乎一舉問鼎江湖魁首、傲氣不輸任何人的曹官子仍是沒有直腰。
白衣僧人猶豫了一下,沉聲說道:“不是我不幫,而是大勢所趨,舊西楚根本無法成事,有老太師孫希濟裏應外合又能如何?真當全天下人都是束手待斃的傻子嗎?徐驍顧劍棠沒死,六大藩王沒死,如今再加上張巨鹿,還有皇宮裏那位,曹長卿啊曹長卿,聖賢隻說力挽狂瀾於即倒,可狂瀾已過,大局已定,你又能做什麽?莫說是你,便是齊玄幀這等仙人都沒用!”
曹官子直起身,怔怔無語,一臉淒涼。
千佛殿外,電閃雷鳴,很快便大雨磅礴。
白衣僧人低頭望著曹官子代替徒弟所下的白子,決然不顧,哪裏是曹官子滴水不漏的官子?一時間有些戚戚然,長歎一聲,“罷了罷了,這壺酒是好酒,我隻能保證這位西楚小公主不死,其餘的,愛莫能助,你如果再得寸進尺,我頂多下山去皇宮要一壺酒還你。”
曹官子再次作揖,灑然轉身,走入大雨中。
這正是雖千萬人吾往矣。
儒家豪氣長存。
白衣僧人即便身在釋門中,依然有些感傷。
剛要入睡便被雷聲驚醒的小和尚趕忙撐了油紙傘跑來,看到師父手中多了一壺酒,再聯想到方才那個走出千佛殿的中年書生,納悶問道:“師父,這酒是那讀書先生送你的?”
白衣僧人點了點頭。
笨南北收起傘,咧嘴笑道:“我撐了一把拿了一把,剛才碰上這位先生,就借了他一把。”
白衣僧人瞪眼道:“借他作甚?牛年馬月才能還你!一把傘,可要好些銅板!”
小和尚為難道:“那咋辦?我在寺裏講經,大主持也不給我銅錢呐。明天要是東西和師娘問起,就糟糕了。”
白衣僧人無可奈何道:“算了,就說我買酒好了。”
小和尚感激喊道:“師父!”
白衣僧人白眼道:“師父要去一趟寺裏藏經閣,躲一躲你師娘,你睡去吧。”
小和尚忐忑道:“師父,要不我還是跟師娘說實話吧?”
白衣僧人站起身,狠狠在這笨徒弟腦門上敲下一板栗,“笨蛋!”
小和尚燦爛一笑。
白衣僧人諄諄教導道:“南北啊,明天師娘生氣的話,對你來說最多就是少吃飯多幹活,可你師娘心情不好,不總喜歡去山下買些一年也穿不上幾次的衣裳,這可都是師父的血汗錢呐。”
小和尚恍然大悟。
白衣僧人笑道:“去吧,睡覺去。”
小和尚嗯了一聲,道:“東西怕打雷,我去門外給她念經去。”
白衣僧人摸了摸自己光頭,這徒弟。
站在千佛殿門口,看到在泥濘中奔跑顧不得雨水的笨南北,白衣僧人呢喃道:“笨南北啊,你有一禪,不負如來不負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