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那些壇黃酒

徐鳳年清晨時分醒來,閉著眼睛都能感受到錦緞被褥帶來的舒適感,這讓他很知足,沒有餓過肚子受過風寒,很難知道飽暖的潑天幸福,餓治百病這個道理,父輩們的循循善誘不管如何情真意切,都講不出那個味兒。

在黃鶴樓上跟李瀚林嚴池集兩個膏粱子弟說起三年遊曆,倆發小隻是好奇江湖趣聞武林軼事,對於挨餓受凍是沒有任何感觸的,所以雙手雙腳結滿老繭至今都沒有褪去的徐鳳年很慶幸能活著回涼州,才剛坐起身,住在隔壁小榻上的暖房大丫頭紅薯就進來幫著穿衣戴冠,徐鳳年沒有拒絕,深諳市井艱辛是好事,矯枉過正就不妥了。

紅薯纖手流轉的時候,輕聲提醒桌上多了封密信,徐鳳年嗯了一聲。

豪族門閥內,逾越規矩是大忌,再得寵的丫鬟侍妾,都不敢掉以輕心,徐鳳年下床漱口洗臉後,輕輕拆信,這樣的事情不常見,梧桐苑不是誰都可以進的,信封外寫了個小篆,寅。

對此徐鳳年不驚奇,老爹身邊有地支十死士是路人皆知的公開秘密,個個如同見不得陽光的魑魅精怪,善奇門遁甲,走旁門左道,殺人於無形。

徐鳳年發現這封信是一個類似行程介紹的東西,文字直白,都是記載老黃的東海行,事無巨細,一一記錄。

起先都是雞毛瑣碎,徐鳳年看著好笑,想來當時自己的遊行糗事,也都被老爹全部知曉,當徐鳳年看到老黃進了東臨碣石可觀滄海的武帝城轄區境內,因為那個“寅”附加了一些老黃以外的秘聞,例如幾位天下間有數的劍道名家都早早進入武帝城,除了越王劍池的當家,更有極少入世的兩名吳家劍塚都出山入東海,拭目以待那城頭巔峰一戰,下一篇更提到了久負盛名的一品高手曹官子都在武帝城內租下一整棟觀海樓。

徐鳳年雖未親生經曆目睹,卻很明顯感受到一股黑雲壓城風雨滿樓的窒息感,倒數第二篇講述老黃在主城樓不遠處一座酒鋪歇腳片刻,要了酒二兩,肉半斤,花生一碟。

這老黃,還是不溫不火的老好人啊。

“寅”字號諜錄隻剩下最後一篇了。

徐鳳年沒有急著看下去,隻是記起了三年中發生的許多事,最大不過碰上剪徑蟊賊攔路劫匪,小的就不計其數了,無非是逃難的流民一般解決溫飽問題,坑蒙拐騙偷,能想到伎倆的都渾身解數耍了出去,可惜往往顆粒無收不說,還要討一頓白眼追打。

從一開始見到俏娘子就腆著臉搭訕到最後見到姿色尚可的姑娘就繞道而行,從挑三揀四這肉不夠精細這酒不夠醇香,到後來有口熱茶喝有點葷味就謝天謝地,天壤之別。

借過兩件破道袍裝過窮方士,給人胡謅算命。

在巷弄裏擺過那還未在民間流傳開十九道的圍棋,結果沒賺到啥錢,反而被幾個精於木野狐的裏巷小人給弄虧了幾個銅板。

賣過字畫,也幫村夫村婦代寫過家書。

偷雞摸狗,少有不被鄉民追打的好運氣。

————大少爺,這是村邊菜園子偷來的黃瓜,能生吃。

呸呸呸,這玩意能吃?

灰頭土麵的世子殿下坐在小土包上,將啃了一口的黃瓜丟出去老遠,熬了一柱香時間,世子殿下有氣無力朝蹲邊上狂啃黃瓜的老黃招手:唉,老黃,幫我把那根黃瓜撿回來,實在沒力氣起身了。

大少爺,這是玉米棒子,烤熟了的,比生吃黃瓜總要好些。

甭廢話,吃!

————老黃,你這從地裏刨出來的是啥東西。

地瓜。

能生吃?

能!

真他娘的脆甜。

大少爺,俺能說句話嗎?

說!

其實烤熟了更香。

你娘咧!不早說?!

————雖說偷這隻土雞差點連小命都搭上了,值!一點不比嫩黃麂肉差。

是香。

老黃,剛進村子的時候,你咋老瞅那騷婆娘的屁股,上次你還猛看給孩子喂奶的一個村姑,咋的,能被你看著看著就給你看出個娃來?

不敢摸,隻敢瞧。

出息!

————老黃,我該不會是要死了吧。早知道就不碰你這行囊裏的匣子了。

不會!大少爺可別瞎想,人都是被自己嚇的,俺就喜歡往好的想。少爺,你多想想好酒好肉還有那俊俏娘子,想著想著就過了這坎兒了。

越想就越想死。

別別別,大少爺還欠我好幾壺黃酒。大丈夫一言既出,四條牛五頭驢六匹馬都拉不回,俺們老家那邊叫一個響屁都能砸出個坑。

老黃,真是一點都不好笑。

那俺給大少爺換個笑話?

別,你那幾個道聽途說來的老掉牙葷腥故事,都翻來覆去講了千八百遍了,我耳朵起繭。不說了,睡會兒,放心,死不了。

中。

————老黃,沒討過媳婦?

沒哩,年輕時候隻懂做一件苦力活計,成天打鐵,可存不下銅板。後來年紀大了,哪有姑娘瞧得上眼嘍。

那人生多無趣多缺憾。

還好還好,就像俺老黃這輩子沒嚐過燕窩熊掌,俺就不會念想它們的滋味,最多逮著機會看個幾眼就過癮,大少爺,是不是這個理?

瞧不出老黃你還懂些道理啊。

嘿,瞎琢磨唄。

————老黃,你說溫華這小子成天就想著練劍,可看他那架勢,咋看咋不像有耍劍的天賦啊。

大少爺,我覺得吧,光看可看不準,就跟俺小時候上山打柴一樣,那些個氣力大的砍兩個時辰就不肯出力了,我手腳笨,可把柴刀磨鋒利些,再砍個六七個時辰,總會比他們多背些柴禾下山。而且上山打柴,山上呆久了,指不定就能看到好木頭,砍一截就能賣好些銅板。

這法子太笨了。

笨人可不就得用笨法子,要不就活不下去。好不容易投胎來這世上走一遭,俺覺著總不能啥都不做。

唉,最受不了你的道理。對了,老黃,我要是學劍,有沒有前途?

那前途可不是要頂天了?!

老黃,這誇獎從你嘴裏說出來,當真一點成就感都沒有啊。喂喂喂,說了多少遍,別用這種眼神看我!

————大丫鬟紅薯看著世子殿下的神色,她的嘴角也跟著微微翹起。

徐鳳年收斂思緒,終於翻開末篇。

“劍九黃背匣掠上牆頭,距王仙芝二十丈立定,匣中五劍盡出,八劍式盡出。王仙芝單手應對。共計六十八招。末,劍九出。王仙芝右手動。劍九,如一掛銀河傾瀉千裏,毀盡王仙芝右臂袖袍。王仙芝傾力而戰,劍九黃單手單劍破去四十九招,直至身亡。

附一:劍九黃經脈俱斷,盤坐於城頭,頭望北,死而不倒。

附二:經此一役,天下無人敢說劍九黃遠遜劍神鄧太阿。觀海樓內曹官子讚譽劍九一式出,劍意浩然,天下再無高明劍招。

附三:劍九名六千裏,為劍九黃親口所述。

附四:劍九黃死前似曾有遺言,唯有王仙芝聽聞。”

徐鳳年一直低頭望著那封信,光看側臉,並無異樣,沉默半響,終於輕聲道:“紅薯,煮些黃酒來。”

這可不是煮黃酒的時節,湖中蟹鱸都還小著呢,於是大丫鬟柔聲道:“殿下,這會兒就喝?”

徐鳳年點頭道:“想喝了。”

紅薯心肝玲瓏,也不問話,去梧桐苑無奇不有無珍不藏的地窖拎了壺徽稽山老黃酒,給世子殿下煮了一壺,端到坐梧桐苑二樓臨窗竹榻小檀幾上。

徐鳳年要了兩隻酒杯,揮揮手,將紅薯綠蟻在內的丫鬟都請走,整個擺滿價值連城古玩書畫的二樓便愈發清淨,徐鳳年倒了兩杯黃酒,靜坐了一天,始終沒在臉上掛出歡喜悲慟,臨近黃昏,瞥見了那柄冷落多時被掛在牆上做漂亮裝飾的繡冬刀。

徐鳳年下了竹榻,摘下名字文氣刀更漂亮的繡冬,抽出刀鞘,寒氣沁入肌膚。

那次不知死活偷摸了老黃的劍匣,當天就半死不活,足見匣內劍氣凝重,繡冬與那幾把劍,都是斷人頭顱的好東西,與涼州紈絝腰間佩戴裝金鑲玉的玩物不可同語可能入府稍晚的管家仆役,都無法想象這位整日隻知尋歡作樂的世子殿下,第一次摸刀極早,才六歲。

徐鳳年拎刀下樓,看到一群丫鬟聚在院中,麵容憂愁,徐鳳年笑道:“都忙自己的去,做做樣子也好。否則被沈大總管瞧見了,又要嘀咕咱們梧桐苑沒規矩的碎話。”

徐鳳年快步走入臥室,從床底搬出樞機盒,找出那疊以木炭作畫繪劍勢的絹帛,與樞機盒一致無二,都成了遺物。

不讓人打擾,徐鳳年凝神看了一宿。將簡陋劍譜放回盒內,徐鳳年抬頭看到老爹徐驍不知何時就坐在一旁。

徐驍問道:“看得懂?”

徐鳳年搖頭道:“不懂,老黃畫工太差,我悟性更差。”

徐驍笑了,“你要學劍?”

徐鳳年點頭道:“學。”

知子莫若父,徐驍問道:“學了劍,去武帝城拿回劍匣六劍?”

徐鳳年平靜道:“沒理由放在那裏讓人笑話老黃。”

徐驍淡然道:“那你五十歲前拿得回嗎?”

徐鳳年歎氣道:“天曉得。”

徐驍沒有任何安慰,隻是神情隨意地起身離開,留下一句不鹹不淡的話:“想清楚再跟爹說。”

徐鳳年望著父親背影,問道:“老黃最後說了什麽。”

徐驍停下腳步,沒有轉身,說道:“等你學成了再說。”

其實,老黃說了什麽,不重要。

人都沒了。

六千裏風雲,城頭豎劍匣。

可十幾壇子的黃酒,都還留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