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雙手合十,黃河逆行

那頭陰穢之物朝徐鳳年踏河直直奔來,以歡喜相那一麵示人,一張清麗麵容看似女子歡愉,麵皮以後,骨子裏卻給人一股死氣沉沉的陰冷氣息,毫無喜慶可言,尤其這頭存活三百年的怪胎生有四臂,飛掠大河時,四肢,是六肢搖搖擺擺,偏又穿一襲廣袖拖曳的朱紅袍子,更顯得古怪恐怖。

徐鳳年有苦自知,方才跟赫連武威精心演戲,以有心算無心,好不容易騙過了種神通這隻老狐狸,假如被莫名其妙的陰物逼出原形,大打出手,別說種神通,傻子也要起疑,這個不說,徐鳳年當下手無寸鐵,既無春秋劍也無春雷刀,陰物雖然被大金剛境的李當心三印擊敗,可徐鳳年哪有這份功力,心中罵娘,四處張望,希望有好漢或是女俠仗義相助,可惜沒瞧見同為白衣的大魔頭洛陽,也沒有看到種神通有出手的跡象,倒是瞥見種檀這龜兒子眼神促狹,一副樂見其成的模樣,跟徐鳳年刹那對視,種檀都懶得掩飾,顯然吃定了徐鳳年要被陰物一口吞掉,不屑跟將死之人隱藏心計。到底還是老持節令宅心仁厚,踏出一步,攔在徐鳳年身前,應該是想賭種神通為了盜陵大計,會去攔截那隻陰物。不曾想種神通定力卓絕,眯眼不語,隻是袖手旁觀。

麵對這場飛來橫禍,徐鳳年心中歎息一聲,沒那臉皮讓武力平平的老持節令受罪,一腳踏出,越過赫連武威身體,內斂氣機外泄五六分,卻已聲勢滾走如雷,公主墳豢養的陰物近在咫尺,那件鮮豔如血的大袍子一轉,歡喜相變作地藏悲憫相,四手如牢籠罩下徐鳳年頭顱,徐鳳年雙腳一擰,空手做扶搖式,青衫徐鳳年裹挾河邊大水,宛如青龍汲水,跟那陰物初次短兵交接,紅袍陰物其中兩臂被扶搖彈開,仍有兩臂鉤住雙肩,所幸未曾深可見骨,不敢傾力拒敵的徐鳳年瞬間被陰物扯起,往後拋向黃河洶湧水麵。

陰物那張古板的歡喜相,看到徐鳳年屈膝,蹲在江麵上,一掌拍擊流水,往對岸掠去,陰物直直追擊,身形迅猛遠遠勝過倒退的徐鳳年,離江麵僅有兩丈距離,陰物那件豔紅得刺目的袍子,發出幾聲近乎悄不可聞的噗噗通透聲響,但它仍然四手黏粘徐鳳年頭顱和雙手,正要發力撕扯時,徐鳳年望著那張幾尺外的歡喜麵孔,全身氣沉,帶著陰物朝渾濁河水中下墜,入河那一瞬,除去剛才金縷朝露雙劍,也管不著是否露出蛛絲馬跡,其餘十柄飛劍一齊出袖,不光如此,大黃庭海市蜃樓護體,再者依樣畫葫蘆上次洛陽在敦煌城門處的起水千劍,抽水作劍,劍氣滾龍壁,湧向那頭麵目可憎至極的陰物,除此之外,還有仙人撫頂配合胡笳拍子,不管不顧,對著陰物就是一頓亂拍,好在是幾近河底的隱蔽處,要是在陸地,這種好似潑皮跟悍婦酣戰的下乘手法,實在是丟人現眼,不過談不上章法,威力倒是可觀,那陰物明顯挨了好幾記勢可摧碑的撫頂,一人一怪徹底溜走於河底,幾座嶙峋暗礁都給兩者或折斷或撞碎,儼如共工撞山。

大概是徐鳳年手段層出不窮,那怪物腦子又算不上靈光,一時間竟然被徐鳳年掌握主動,沒有掙脫之外,徐鳳年受傷不重,河水汙濁,徐鳳年也看不清是歡喜相還是悲憫相,有大黃庭修為和大金剛體魄支撐,一氣遞一氣,氣氣登昆侖,循環不息,此番出手,打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

岸上眾人神情各異,但不約而同都沿著岸邊往下遊奔跑,赫連武威臉色鐵青,先瞪了一眼種神通,見這家夥一臉不鹹不淡的表情,也就省了氣力,心神百轉,想著如何救出徐鳳年,不說這小子的敏感身份,光是這段時日心有靈犀的忘年之交,赫連武威就舍不得他無緣無故死在黃河裏頭,退一萬步說,徐鳳年一旦死在他眼前,萬一徐瘸子失心瘋發作,當真以為北涼鐵騎就沒膽量一路踩踏到西河州了?雖說將軍馬上得軍功,也就要有將軍死馬背的覺悟,赫連武威不怕打仗,甚至不怕什麽生靈塗炭,可老人也隻是想著有朝一日能跟顧劍棠兵鋒相向,不希望跟有活命之恩的人屠沙場敵對。遠處有十幾持節令親衛銳騎遊曳待命,當陰物驟然出手傷人,便疾馳向赫連武威,老人沉聲發號施令,去截江台調動一千精銳控碧軍前來助陣。赫連武威本就是偏向大念頭的公主墳客卿,也不怕跟小念頭那一脈撕破臉皮,敢在老子眼前行凶,真當控碧軍形同虛設?

局外人種檀尤為輕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還能看一場好戲,奔跑時還有心情跟女婢打情罵俏,“這家夥原來是真人不露相啊,看上去柔柔弱弱的白麵書生,竟然能硬碰硬扛下那穢-物的襲殺,換成我的話,也輕鬆不了幾分。事先說好,你可不能對他一見鍾情。”

婢女劉稻穀腰懸繡有半麵妝女子的精致香囊,下意識摸了摸小囊,有些無奈道:“公子說笑了。”

陸歸巋然不動,陸祠部才是徹徹底底的書生,幹脆不去湊這個熱鬧,遠離是非之地,種神通惹不起,赫連武威也一樣。一位是大將軍,一位是持節令,俱是北莽第一流權貴,女帝陛下都要權衡斤兩的頂尖人物,陸歸惹不起總躲得起。陸沉想要跟上隊伍時,被他輕聲喝住,陸沉背對父親,肩頭顫抖,癡癡望向偶有水花濺起數丈的乖戾河麵。吝嗇到連真實姓名都不曾告訴我的你,就這樣死了嗎?十八具牽線玩物般的傀儡彩衣再度站起,四麵八方騰空,彩衣長袖飄渺,煞是好看,再衝入河中。

水下徐鳳年忙啊,要麽以開蜀式開江河,要麽以十二飛劍結青絲,總之怎麽不讓陰物近身怎麽來,壓箱本領都一並使出,反正在眾人不見真實情形的水底,大可以苦中作樂。陰物殺人手腕尚未流露,不過受了幾十飛劍攢射穿刺,根本不見頹勢,足可見它的能耐。氣息濃鬱的紅袍始終在徐鳳年四周三丈內圍繞遊走,陰魂不散,像附骨之疽。好景不長,當十八彩衣紛紛入水,如雷炸下,徐鳳年就開始狼狽不堪,彩衣女子皆是不知疼痛的死物,沒有所謂的致命傷,每一縷長袖便是一柄長劍,一次就給擊中胸口,一座暗礁被徐鳳年後背連根撞爛,這一場圍獵,讓徐鳳年記起草原上對陣拓跋菩薩的凶險場景,也開始陰鷙起來,滿腔戾氣,狠下心硬吃一袖,右手扯住袖子,往身前一拉,左手一記仙人撫頂,將那名彩衣從頭到腳都給拍得稀巴爛,失去憑仗的無主彩衣上浮水麵,這一抹豔麗在河麵稍縱即逝,匆匆消失於滾滾東流水。

陰物耐心很好,四隻手果然不是白長的,牽引剩餘彩衣入水,一擊不中便出水,伺機而動,讓徐鳳年疲於應付,突然壓力驟然減輕,同時失去紅袍和彩衣的氣機,即便在水底掠遊,徐鳳年耳中仍是傳來格外震顫耳膜的轟鳴聲,徐鳳年心中大罵一聲,是跌水!

跟赫連武威遊覽黃河時,老人便說有一處壯麗觀景點,兩岸巨石陡峭,河口收縮束起如女子纖細腰肢,萬鈞河水聚攏一股墜入馬蹄狀的峽穀河槽,飛流直下三千尺,足可讓賞景遊人心神搖曳,問題關鍵在於徐鳳年身在其中,一點都沒那份閑情逸致,心知極有可能下一刻就是朱紅雙麵陰物的暴殺,凝神屏氣,果不其然,水跌巨壺口,徐鳳年被慣性衝出大水柱,有一瞬懸空凝滯,水霧升騰中,徐鳳年腳下大壺中河水喧沸,而那陰物隻在稍低空中,一張歡喜相臉孔,真有些喜慶的意味了,十七彩衣同時出袖,徐鳳年**開小半,還是被十餘長袖繞住頭顱四肢,這等手法一旦得逞,比較五馬分屍可還要酷烈百倍。

身陷死地,徐鳳年身體不墜落反拔高,體內氣機流轉如江河入海,一竅衝一竅,一脈貫一脈,兩隻手掌砰然一擊,作僧人雙手合十行禮狀。

隨著這一合十。

一整條蔚為壯觀的瀑布竟然隨之一頓。

千百年來奔流到海不複回的黃河水,在這一日這一時,逆流而上。

河水出現百年不遇的斷層,徐鳳年身後峭壁露出真麵目,驚世駭俗。

一整麵九龍壁,九龍猙獰,爭奪一顆碩大珠子,栩栩如生。滔滔河水衝刷近千年,龍壁依然不見絲毫模糊,當年雕工之深刻玄妙,簡直匪夷所思。

緊要關頭,朱袍陰物流露出一抹怔怔失神,

讓奇景重現世間的始作俑者徐鳳年,並不知道身後畫麵是何等恢弘,這個時候還敢分心的話,徐鳳年多出幾條命都經不起揮霍。既然陰物大大方方露出破綻,那他也就當仁不讓收下了,雙手合十隻為蓄力,掌心貼掌心,手掌猛然拉開,照理來說,氣機之氣,不論道教真氣,還是儒教浩然正氣,都如晦澀典籍文字,自古玄之又玄,向來可冥想而不可見,這是常理,但在眉心泛出一抹紫印的徐鳳年手心,卻凝聚成形,出現一道肉眼清晰可見的紫氣。

紫氣東來。

紫中帶金。

紫金一氣如遊龍,貫穿十七彩衣,陰物眼睜睜看著公主墳耗費無數物力精心打造的傀儡被炸毀,它死死盯住那一抹炫目紫金,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好似老饕見著了人間美味,垂涎三尺。彩衣依次紛紛墜毀在腳下雲霧彌漫的河槽,打了一個旋,便再也不見蹤跡。十足敗家子的朱紅陰穢魔物張大嘴巴,腹部一縮,急速一吸,徐鳳年來不及牽引自己也不曾預料到的紫氣回體,就看到隻剩初始三分之一粗細的紫金給陰物吸入嘴中,眼眸浸染得紫氣森森,那張歡喜相愈發詭譎陰寒,它腮幫鼓動,一番咀嚼,下一瞬便掠至強弩之末的徐鳳年身前,四手同時砸在胸膛!

徐鳳年的海市蜃樓立即潰散,如大樓轟然倒塌,此時才明確知道陰物的手段是如何辛辣沉重,它不是蠢笨,也不是實力不行,而是太聰明了,不但知道示敵以弱,一點點耗去對手的精氣神,還知道在恰當地點恰當時分給出致命一擊。

一擊之威,沒有開膛破肚,卻也讓徐鳳年斷線風箏般飄向身後雕有九龍搶珠的巨幅石壁。

頭頂略作停頓的河水複爾傾瀉而下。

徐鳳年正要竭盡全力跟這頭魔物一命換一命,眼角餘光看到白衣飄來,一手按在陰物悲憫相臉麵上,推向九龍石壁,跟徐鳳年擦肩而過時,輕輕一掌推出,兩人和朱紅陰物一起掠向龍壁。

白衣一掌摁住那顆雕刻作驪珠模樣的珠子,將其陷入龍壁幾寸,一扇大山壁嘩啦一下迅猛倒轉,三人被旋轉牆壁砸入壁內。

壁外,江河依舊奔流不息。

壁內,別有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