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北涼鼓響
葫蘆口廣袤無邊,臨時搭建起了一座雄偉非凡的校武台,與校武台相距三裏路的東西方向又各有一座閱兵樓,分別讓與北涼功勳老將跟文官士子,一文一武,形成廟堂大殿佐輔之勢。其中文樓六層,高出武樓一層,這讓此時陸續登文樓的讀書人心底都有些與有榮焉,樓內北涼文臣不乏品秩超群的封疆大吏,除了陵州新任刺史徐北枳外,幽涼刺史都已登上頂樓,跟隨經略使李功德一同憑欄遠眺,但離李功德最近的卻不是涼州刺史胡魁,
也不是幽州刺史王培芳,而是兩張新鮮麵孔,上陰學宮王祭酒和原本應該去京城禦史台就職的黃裳,高冠博帶,邊塞風沙撲樓之際,衣袖飄搖,襯托得兩位老人清逸仙風。胡魁按律在北涼道要比陵州刺史高出半階,他相比樓中老人可謂正值壯年,早年是北涼軍列炬騎軍統領,其中大馬營以滿營皆是精銳遊弩手著稱於世,在北涼軍中戰功顯赫,胡魁當年不知何事,原本按部就班便有望在五年內將涼州將軍收入囊中,在八年前,竟擅自領三百輕騎突入龍腰州腹地,斬殺北莽蟄卜軍鎮一千兩百餘北莽鐵騎,事後丟了官職,這才讓接手列炬騎的陳芝豹有了那撥天下第一等的百戰斥候,力壓北莽董卓的烏鴉欄子一頭。不過胡魁丟官之後,眾叛親離,竟是幹脆棄武從文,從涼州文官皂吏做起,短短七年時間,竟然又給他當上了刺史,被北涼官場私下笑稱為被人尿了好幾泡的死灰都能複燃,沒天理了。幽州刺史王培芳則是純粹的士子出身,跟有過二十年戎馬生涯的胡魁一向不對付,幾乎每年往清涼山覲見北涼王,千篇一律都是訴苦胡魁這老兵痞是如何目無法紀,如何放縱部下大肆欺侮他幽州官員,跟性子乖張的胡魁獨自站在頂樓最右邊不同,王培芳既然近不了經略使大人與兩位清譽滿朝野的老者,就跟一些聲名在外的學宮稷下先生們客套寒暄,說些去國懷鄉的撫慰言語,聊一聊當下文壇最膾炙人口的遊仙懷古詩作,其樂融融。
胡魁身穿正三品第一階的華美公服,這位涼州刺史沒辜負他爹娘給他取的名字,身材魁梧,在北地男兒當中也要高出小半個腦袋,頂樓多文臣書生,尤其是士子赴涼,大多身形清瘦,愈發襯托得胡魁鶴立雞群高人一等,胡魁登樓以後,跟誰都沒有打招呼,站在欄杆邊上,舉目遠望,黃沙滾滾,北涼一支支虎賁之師臨河列陣,胡魁眼神恍惚,若不是當年那樁禍事,他自己也該身處其中,甚至是有資格站在那裏閱兵校武!胡魁移了移視線,望向校武台,一隻手握住欄杆,在北涼文官中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涼州刺史輕歎一聲。一名被上陰學宮王大先生親自引薦到李功德麵前“混臉熟”的年輕書生,姓鬱名鸞刀,便是跟經略使大人言談也不卑不亢,性子略顯疏淡,讓頂樓靠後位置的兩地士子都腹誹其不知輕重,委實是太過恃才傲物。鬱鸞刀係玉帶佩長刀,麵如冠玉,豐姿卓絕。文樓在無數馬蹄踩踏之下給人搖晃感覺,許多外地士子看到北涼鐵騎的森寒軍容,都麵無血色,鬱鸞刀始終神情自若,趁著黃裳在跟經略使磋商可否容許創建書院以及士子結社兩事,鬱鸞刀默默走到胡魁身邊,也未出聲,兩人並肩遠眺沙場,兩人無言良久,出人意料,竟然是位居高位的胡魁率先開口,平淡說道:“你就是那殷陽鬱氏的嫡長孫吧,在上陰學宮求學第一日便一鳴驚人,接連破解了黃三甲留下的九‘問’裏的天地六問,宋家二夫子曾作月旦評,也評點你鬱鸞刀‘言中帶禪,語可解饞。入朝可平步青雲,在野可繼承文脈。’便是咱們那雄才無雙的二郡主,也對你的詩文頗為推崇。隻是我胡魁之所以注意你,無它,因為你曾作《涼州大馬歌》四十八字祭奠大馬營,我替兩百六十名死去兄弟謝你一句。”
胡魁一手負後,一手拍闌幹,輕聲道:“青青黃黃,柙殺野羊。涼州大馬,死在他鄉。好,真是好,便是我這等粗野武夫讀起來,也不拗口。僅憑這兩句,哪怕你鬱鸞刀開口要跟我要一個四品官,明天就要上任,我也會心甘情願許了。馬踏青草黃沙,策馬殺羊吃肉,回首仍不見故鄉。這些淺顯東西,可能很多文人都寫得出來,隻是他們不願寫而已。”
鬱鸞刀,殷陽鬱氏長房長孫,周歲抓鬮時,一手抓了一部《春秋》,一手扯住了一柄世代珍藏的絕世名刀“大鸞”,四歲作詩,名動天下,十四歲便獨身負笈佩刀求學上陰學宮,舉世側目。他也是此次士子赴涼中最讓離陽朝廷心疼並且惱火的一位年輕俊彥,為此鬱氏被趙家天子遷怒,在廣陵道上被打壓得十分淒慘。
鬱鸞刀低頭看刀,然後抬頭望向遠方,滿臉溫醇笑意,眼神堅毅說道:“胡將軍,我這趟來北涼可不是跟你求官來的,隻是想親眼見一見世子殿下,便此生無憾了。我看不慣驕縱枉法的豪族豪閥,看不慣裝模作樣國子監,看不慣兔死狗烹的朝廷,唯獨看殿下順眼。我也想親口問一問殿下,若是有朝一日,北涼敵不過北莽百萬鐵騎,他徐鳳年敢不敢戰死沙場,敢不敢真的為中原鎮守西北大門,若是徐鳳年肯點頭,那將來的死人堆裏,就多我一個鬱鸞刀!我輩書生,太平盛世求功名,亂世讀書,以死為百姓換太平而已!”
胡魁平靜道:“怕隻怕你們讀書人眼高手低,紙上談得一手好兵,紙下就是草包一個。”
鬱鸞刀聽了涼州刺史這番很煞風景的言辭,反而哈哈笑道:“我也怕這個啊,所以閱兵校武過後,便要去投軍,做一名卒子,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一遛便知。隻是一路行來,見多了不似江南女子婉約的北地佳人,高大頎長,性格豪邁,很對胃口,死前總要娶個這般高挑的媳婦才不負此生,方才不負北涼行。鬱鸞刀在這兒沒有什麽長輩,跟女子家裏投貼時還望胡大人代勞?”
胡魁不置可否,說了句更加不吉利的話,“我胡魁沒有別的大本事,就是收得一手好屍。你鬱鸞刀要是哪天死了,我替你收屍便是。”
頂樓許多士子都在樓內站著,沒資格來到廊道憑欄而站,見到這位鬱氏長孫既能到經略使大人那邊湊熱鬧,還能跟涼州將軍胡魁“相談甚歡”,都眼紅得緊,聽著鬱鸞刀的笑聲,有些刺耳。他們哪裏想得到這位名門子弟來北涼是一心求死來了。
雪花稀稀疏疏落下,有漸長趨勢,北涼苦寒,隻要下了雪,就徹底刹不住了,注定就是一場不眠不休的鵝毛大雪。鬱鸞刀伸出一隻手,去接住雪花。他的五指白皙修長,想來若是他在富饒的廣陵道,不論撫琴捧書,還是棋枰落子,都很能讓女子心儀。胡魁嗅了嗅,還有半個時辰,就該校武大閱了。他本就是一等一遊弩手出身,有許多匪夷所思的駁雜技藝傍身,其中就有聞氣斷時的本事,比起憑借經驗觀測天色來判定時辰還來得精準,至於脫胎於道教山澤通氣的道理,攜帶蓬艾挖坑燃燒,以此望氣打井找水,更是北涼軍必須精通的旁門功夫,徐家鐵騎在春秋初定時,之所以讓趙室忌憚得寢食難安,確實不是沒有理由,徐驍麾下不但猛將如雲,精於旁門左道的“散仙”匠人,一樣讓離陽其餘幾位大將軍難以望其項背。
胡魁突然伸手指向校武台,意氣風發,笑著說道:“鬱鸞刀,半個時辰以後,不妨睜大眼睛看一看,那兒會有誰!你便知道北涼三十萬鐵騎,是否扛得住北莽百萬騎!”
西邊的武樓,低了文樓一層,這讓一大幫子被離陽朝廷罵作北涼老匹夫的年邁武人,都不約而同聚在一起跳腳罵娘,都說肯定是他娘的世子殿下的餿主意,否則大將軍才不至於如此打他們這些部下的老臉!北涼山頭林立,除了燕文鸞和鍾洪武這兩個老軍頭,再就是雖說陳芝豹一係青壯將領去得七七八八,離開北涼到了西蜀,但往上一輩的功勳老將,許多跟陳芝豹關係不淺,大多有雜號將軍在頭上頂著,隻是拖家帶口,也不至於老來生事,跑去人生地不熟的西蜀再起爐灶,選擇留在北涼。除了這三座山頭,還有大將軍義子一脈,以及諸多從騎軍步軍副統帥退下來的老將,這些老將軍,比起受封雜號將軍的那一撥,自然不可同日而語,在北涼軍中仍是枝繁葉茂,根基深重。武樓原本也該是像文樓那般按資排輩,位高者站高樓,隻是今天卻有些反常,緣於一個駕牛車出關的林姓獨臂老頭兒不願登樓,許多跟林老頭有生死之交的同齡家夥也就懶得去樓上顯擺威風,圍在蓮子營第一任統領的林鬥房身邊。
別看林鬥房跟隨徐家到了北涼後就辭官歸隱,當了小二十年籍籍無名的田舍翁,隻是誰不知道林鬥房跟大將軍那真是過命的交情,何況差點就成了親家,加上當初老卒恭送世子入京,林鬥房也出現在涼州城外,那會兒牛車老人跟上任幽州將軍“錦鷓鴣”周康,以及手握大半白羽騎的統帥袁南亭也都身在其中。林鬥房當年在徐家軍的人緣本來就好,不當官以後,沒了官場上難免傷和氣的傾軋爭鬥,此次“出山”,就顯得更好了,哪怕是當年一些不熟的老將,也都樂得來絮叨幾句,連從步軍副統領這個高位退下來的劉元季,以及去年才騰出屁股底下那個騎軍副統領位置的尉鐵山,都不例外,這麽一幫戰功煊赫的老家夥,有資曆有功勳有家底,說起話來尤為口無遮攔,比起文樓那邊的文縐縐酸氣衝天根本是一個天一個地,劉元季這會兒就在破口大罵那世子殿下好生不懂事,武樓高五層也就罷了,竟是比文樓還要低一樓,這不是有意讓他們這撥為北涼打下江山的老家夥難堪嗎?
劉元季退位有些年數,又是個出名的急躁性子大老粗,聽著他的罵罵咧咧,周圍無一例外都佩有一柄柄老舊涼刀的老人都會心而笑,才離開北涼軍不到一年的尉鐵山就要含蓄許多,甚至沒有搭腔。
劉元季一旦卷袖子罵人,那就是鄉野潑婦都要退避三舍,尤其是喝酒之後,當年都敢噴大將軍徐驍滿臉唾沫星子,當然少不了被大將軍氣得拿鞭子抽,抽完了就丟到軍帳外頭喝西北風,當時還跟老邁不搭邊的老將軍也是一根筋,被大將軍丟到了外頭,別人拉他回帳子休息還不肯了,坐在地上繼續罵,罵累了就倒地大睡,那叫一個鼾聲如雷,用劉元季的話說就是俺也不跟大將軍慪氣,也不敢,就用鼾聲吵得你大將軍一夜睡不好覺!劉元季罵了世子殿下足足一炷香功夫還不解氣,正想要拿殿下在龍晴郡欺辱懷化大將軍鍾洪武說事,眼角餘光瞅見尉鐵山再給他撇嘴使眼色,正納悶的時候,就狠狠挨了一拳,劉元季給打懵了,轉過頭,又是當麵一拳,頓時鼻青臉腫,劉元季終於看到是林老頭這老王八出的陰招,劉元季氣不打一處來,馬上就還了林鬥房腦袋上一拳,怒罵道:“姓林的,老子想揍你不是一天兩天了,當年是怎麽跟俺老劉說的?!口口聲聲要跟我一起殺北蠻子,咱倆同年同月同日生,分不出大小,就說誰殺蠻子多誰做大哥,你他娘的到了北涼就當縮頭老王八了!還有,當年你跟南唐公主打算私奔,是誰給你把風的?咋的,我罵幾句那不懂事的世子殿下,礙著你林鬥房了?!關你卵事!你一個膽小鬼,躲在不知道什麽地方,二十年沒摸過刀了吧,你憑什麽跟老子稱兄道弟?!”
兩個老家夥馬上被身邊各自老人拉架拉開,趁著劉元季罵人的這個空當,被往後綁著拉去的林鬥房又踹了劉元季好幾腳,怒氣衝衝道:“劉三兒,你跟我那些事就是糊塗賬,欠你的,老子下輩子給你當牛做馬,皺下眼皮子老子就是你孫子,你他媽的別扯上咱們世子殿下!好,你罵殿下,那我倒要問問你,當年你那麽多次被大將軍抽鞭子丟到外頭,是哪個孩子偷偷摸摸給你拿好酒喝,是誰聽你講那些翻來倒去的狗屁故事一聽就是一整晚?當年是誰親口跟我林鬥房說大將軍生了個好兒子,還說以後有幾個女兒都一口氣嫁給那小子當媳婦?劉三兒,好你個劉三兒!當上了步軍副統領,就覺著了不得了是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兒子,侵占好幾座官家鹽場,何止日入鬥金,別說鹽戶,連官府甲士都敢殺,你劉三兒厲害啊,生了三個比殿下還厲害的兒子,殿下也不過是在青州殺靖安王趙衡的騎將,殺北莽的提兵山第五貉,從不敢殺北涼百姓!劉三兒,你信不信我這就去跟大將軍要個官,什麽都不幹,就專門殺你那幾個喊我義父的王八蛋崽子?!”
被一口一個劉三兒的老將軍愣了愣,隨即怒發衝冠,瞠目罵道:“放你的狗屁,姓林的,你給俺說清楚,誰殺鹽戶甲兵了?!我兒子做不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
林鬥房不知哪裏來的氣力,掙脫開尉鐵山數位老人的拉扯,又給了劉元季麵門一拳,“全北涼都知道,就隻剩下你個老眼昏花的傻缺不知道!”
武樓底層內,瞬間寂靜無聲。
劉元季環視四周,尉鐵山仍是平靜無言,許多老人都躲避這位“劉老三”的眼光,劉副帥終於嘴唇顫抖不止,揮了揮手臂,不要人“攙扶”,一屁股頹然坐地,大口喘氣。
林鬥房猶自氣不過,就要踏步上前給上劉元季一腳,好在尉鐵山趕忙死死抱住,這才好不容易攔下了一手打造出蓮子營的老人。
樓內這等光景,實在是能讓外人目瞪口呆。
林鬥房深呼吸一口氣,拍了拍尉鐵山的手背,後者緩緩鬆開手,林鬥房坐在劉元季身前,相對而坐,轉頭望向樓外飛雪連天,輕聲感慨道:“劉三兒,還有老尉,咱們這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家夥,總念叨著是自己幫著大將軍打天下守江山,我知道,你們也不是一味老馬戀棧,貪慕富貴,其實對你們來說,子孫可以衣食無憂其實就差不多了,再多些就是當年拚死拚活攢下來的福氣,以為這也是子孫該的的福分。你們啊,心底最怕北涼忘了你們以前做出的功勞,怕給人忘了。可你們如此,沒吃過苦頭的子孫們也就有恃無恐了,原先再好的苗子,也得被你們寵壞啊,殿下那些年不務正業,樓內諸位誰不氣?我林鬥房就氣得不行,當年大將軍親自去我家田地裏探望,我從頭到尾,都不樂意轉身見大將軍一麵,可是咱們將心比心,殿下這兩年做了什麽,離陽那邊不承認也就罷了,你們又不是睜眼瞎,會不知道真假?咱們摸著良心說說看,殿下赴京,可曾給北涼丟臉了?襄樊城,廣陵江,鐵門關,北莽弱水河,再加上太安城禦道上,樓內誰做得到殿下做的?你一個連兒子都管不住的劉老三?還是越上年紀就越喜歡搗糨糊當和事老的老尉你?還是你這個這些年隻顧著照拂門生官路的韓退之?”
林鬥房收回視線,望向劉元季,“劉三兒,大將軍不欠我們什麽了,殿下更是這樣。咱們是打下了天下,可守北涼的事,咱們既然做不來,想做也做不好,那就老老實實交給文樓那些家夥好了,文樓高過武樓,又如何?春秋九國,看輕咱們徐家鐵騎的名卿重臣還少了?咱們都已經讓他們吃了大苦頭,若是你們擔心子孫被人瞧不起,就讓他們自己去闖一闖,而不是借著你們這幫老頭子的功勞作威作福,大將軍有句話說得糙,但有道理,誰家的兒子都不是生下來就應該吃苦的,也不是就該享福的,別的地方他不管,可在北涼,多大本事吃多大的苦享多大的福。所以說,劉三兒,如今是咱們欠徐家的了,咱們也許不欠什麽,但是你們子孫們欠下了,欠了很多啊。”
林鬥房拍了拍劉元季的肩膀,然後站起,彎腰,攙扶他起身,幫著劉元季拍去胸口幾個被自己踩出來的鞋印塵土。
劉元季突然咧嘴笑道:“娘的,姓林的,俺隻賞了你一拳而已,再看看你,好幾拳好幾腳!”
林鬥房笑道:“早說了,我比你有本事,你不服氣不行,要不是還念著舊情,方才就使出看家本事的撩陰腿了。”
劉元季摟著林鬥房的肩頭,本來想嘴上罵幾句,可碰到那一截空****的袖管,就不說話了,當年還是他劉三兒咬著牙幫老兄弟包紮的傷口,當著姓林的兄弟沒好意思,出了軍帳才敢蹲在地上嗚咽,那滋味,仿佛比他自己斷了胳膊還要疼。
劉元季清楚記得那年,林鬥房斷了胳膊,大將軍也重傷,那個孩子幫不上什麽忙,但是始終臉色發白守在軍帳外,結果一老一小並排靠著軍帳“守夜”。
劉元季,林鬥房,尉鐵山,韓退之,四位老人一起並肩走到武樓門口,大雪紛飛,雖然不複見黃沙裹鐵甲的景象,但是舉目望去,那條河水本就結冰未曾解凍,冰河再往北,盡是白雪壓黑甲。
十萬步騎北涼軍,東西方向分成兩個巨型戰陣,中間留出一線路徑。
白羽騎統領袁南亭得以臨近冰河附近,高坐馬上。
此外還有蓮子營。大馬營。鷓鴣營。先登營。這些老營新營總計三十六,悉數一字排開,氣焰尤為雄壯。
小雪營遊弩手標長李翰林位置稍稍靠後,佩刀負弩,屏氣凝神。身邊是重瞳子陸鬥。兩人一同望向那座校武台,眼神熾熱。
校武台上空無一人,除了一架巨大戰鼓便也算是空無一物了。
戰鼓未擂,對北涼甲士而言最是熟悉不過的號角此時亦是尚未吹響。
南北向都有石階的校武台終於緩緩露出一座小山般的身形。
北涼都護褚祿山,二十年來首次披甲現世!
褚祿山在校武台正中稍稍靠左位置,拄刀而立。
北涼新任騎軍統帥,天下騎戰第一的白熊袁左宗,與那早就揚名立萬的步軍統領燕文鸞大將軍,一左一右,同時走上校武台,拄刀而站!
袁左宗本就是世人皆知的玉樹臨風美男子,此時披重甲握涼刀,更顯得氣勢驚人。
燕文鸞如果隻論身高體型,遠遠輸給北涼都護和騎軍統帥,燕大將軍身材矮小,比起江南男子興許還要矮上幾分,而且早早就在戰場上為流矢射瞎了一眼,這個不高不壯的男子,曾拔箭吞眼珠,繼續再戰。西壘壁一戰西楚覆國之前,兵聖葉白夔無敵於春秋九國,隻有燕文鸞的步軍,能跟葉白夔的大戟軍打了個平手!後宋西蜀兩國,不宜徐家騎軍馳騁,亦是他燕文鸞立下的汗馬功勞。
他燕文鸞站在那裏,天下誰敢小覷?
然後是步騎兩位跟劉元季尉鐵山一同擔任多年副統領的陳雲垂,何仲忽!
接下來是兩位新任副帥,南唐將領第一人顧大祖,把持幽州軍權十多年後升任騎軍副統領的周康!
以及緊隨其後的涼州將軍石符,幽州將軍皇甫秤,陵州將軍韓嶗山。
隻是為何不見大將軍,不見北涼王?
最後由黑衣赤足的徐龍象帶著齊玄幀座下黑虎,步入校武台。
褚祿山,袁左宗,燕文鸞,陳雲垂,何仲忽,顧大祖,周康,石符,皇甫秤,韓嶗山。
十人拄刀,一字排開!
當這個帶著龍象鐵騎一路碾壓北莽南朝數座軍鎮的徐家次子露麵,一聲悠揚悲涼的號角響徹天地。
徐龍象一步一步走向那架一人半高的戰鼓。
北涼鼓響,曾經最響響於春秋西壘壁!
北涼軍陣後方,有八百鳳字營,白馬白甲。
當一名頭發灰白的年輕人換上一身王朝藩王才可穿戴的玉白蟒袍,佩刀提矛上馬之後,一位老人為其牽馬而行,通體雪白的戰馬緩緩踩踏出幾丈外,駝背老人鬆開韁繩,直了直腰杆,輕輕拍了拍馬頭,然後欣慰笑道:“去吧。”
這一騎在兩軍戰陣中率領身後八百鳳字輕騎,在漫天飛雪中,縱馬飛奔而去。
老人望著那一騎的背影,雙手插袖,笑得合不攏嘴。
徐龍象開始擂鼓。
鼓響如雷,滾走北涼。
那一騎,並未馬蹄踩踏在結冰河麵上,而是連人帶馬高高躍起,鐵馬躍冰河!
伴隨鼓聲過河之時,男子手中斜提鐵矛猛然插入冰河。
整條冰河碎裂不堪。
身後八百騎停馬後,剛好填滿了那一線。
隻佩有一柄北涼刀的蟒袍男子在校武台前下馬,沿著石階走上,站在最中央,然後握住刀,猛然喝道:“北涼,抽刀!”
北涼都護褚祿山不再拄刀,抽刀!
燕文鸞袁左宗陳雲垂等九人也幾乎同時抽出北涼刀!
十萬飛雪壓甲仍是紋絲不動的北涼軍也抽刀!
亂雪更亂,抖落了滿身積雪的鐵甲愈發氣勢驚人。
北涼鐵騎甲天下。
北涼鼓響天下聞。
北涼有新王徐鳳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