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劍生佛
劍氣如山如淵,劍氣如江如河,劍氣如魚如龍。
少年方圓兩裏之內,劍氣此起彼伏,不論徐龍象如何蠻橫衝撞,都難以靠近黃青和那柄出鞘一半的定風波,反而時不時被磅礴劍氣衝擊得踉蹌而退,不等身形站定,又被連綿不絕的後招轟得風雨飄搖。
一方困獸猶鬥,一方巋然不動。盤上棋子如何能與局外棋手較勁?孰優孰劣,看似再明顯不過。更可怕的地方在於,黃青的這一手“新劍”非但沒有一鼓作氣再而衰,招勢反而越來越運轉如意,劍道意境更是漸入佳境,徐龍象越是憑著生而金剛的雄渾體魄越是凶悍掙紮,黃青劍招的意氣就越是縝密無縫。似乎,這名立誌要為北莽劍道正名的劍氣近在拿徐龍象做磨劍石,磨石愈是堅不可摧,兩兩砥礪之下,劍鋒愈是鋒銳無匹。眼界再粗淺狹窄的門外漢,也清楚等到那半劍全部出鞘,其威勢必將是任你達到金身不壞的人間菩薩境界,也要一劍摧破。
棋盤中的少年被一道粗如手臂的劍氣撞在肩頭,整個人的瘦弱身軀在空中翻滾出幾個大圓,雙腳落地後,仍然一路滑出去七八尺,在沙地上割出兩條痕跡,隻是黃沙塵土為劍氣所壓製,才浮起寸餘便被重新鎮壓而下。見微知著,徐龍象哪怕紋絲不動,不牽動黃青的劍氣展開反撲,但隻要身在棋盤之上,便無時不刻都在抗衡那股囊括三裏地域的劍意。但既便如此,徐龍象不知疲倦的一次次奔跑衝撞都不曾流露出半點疲態,世人所謂的力大無窮,用在少年身上真是熨帖至極。
徐龍象抬起頭,望向遠處的青衫劍客,眼眸綻放出淡金色的玄妙螢光,再度前衝,但這一次不是在直線上奔跑。
少年的身形在沙地上依次留下一長串定格的殘影,依稀可見他的奔跑路徑,短距離內雜亂無章,若是拉伸開來看待,便是一個半月弧形。那些殘影無一例外,都在劍氣碾壓下被摧毀消散。當最後一個距離黃青隻有十丈的殘影消失之際,詞牌名劍氣近的劍客抬起手臂,雙指並攏,做撚子落盤狀,期間略作停頓了三次,每一頓,黃青身前劍氣就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地濃鬱一分,連壓三手後,兩人之間意氣大為漲勢,而且鋒芒畢現,黃青布下的棋局瞬間尤為厚實壯大,就像在棋盤上增添了三粒大小可算違反規矩的碩大棋子,徐龍象三次衝撞,一次比一次都聲響巨大,最後一次撞開劍氣,原先一直勢如破竹的身形破天荒出現一絲凝滯。黃青微微一笑,轉動手腕,變壓為掛,一道劍氣破土而出,傾斜直上,撞在一處空中,如同守株待兔,將瞬間閃現的徐龍象一擊撞飛。
《大象》有雲,地勢坤厚載萬物。那麽黃青這一劍,便是取材於地,一氣地中求。
被撞入空中的徐龍象來不及做出應對,就被接下來一道道從地中拔出的劍氣砸在身上,劍氣淩厲如地龍黃蛟,哪怕徐龍象被撞回地麵也沒有停歇,少年雙手插入地麵,雙腳抵住沙地,試圖借此縮小後退距離,但是劍氣衝勁浩大,少年身上不斷炸開團團黃霧,當一縷劍氣撞在左側肩頭,徐龍象顯而易見地肩頭往下一墜,胸口差點就要貼緊地麵,等他左手一拍,肩膀往上一抬,堪堪擋下,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無數地中生長裹有黃沙的劍氣又落下。
一寸一寸身軀不斷下沉的少年雙手五指成鉤,死死撐在地麵上。
大楚王朝曾有霸王可扛鼎,就算你徐龍象膂力通神,可扛得住天地之重嗎?
黃青還真想見識見識。既然借助徐龍象磨礪這一新劍的初衷已經韻味盡了,於是黃青就想著拿天賦異稟的少年去掂量掂量白衣僧人的斤兩,以便將來一戰做好鋪墊。
念起意動則氣生,方寸衍天地,這就是不甘屈居人下的黃青另辟蹊徑的獨到劍道,不同於自負世間事一劍事的李淳罡,也不同於劍術極處即是道的鄧太阿。
定風波才劍出一半,便有這等氣魄。黃青極有可能已經摸到陸地劍仙的門檻。
龍虎山齊玄幀曾有一句戲言流傳於世:指玄不過彎腰奴,天象隻是低頭乞,陸地神仙才算盤腿坐。說的就是對天人而言,悟得指玄亦不過是個哈腰奴仆,躋身天象境界,仍不過是僥幸乞求得手一點天機,隻有成為陸地神仙,才算是不低頭不彎腰,但也僅是盤腿而坐於天地間,比起天道還是要矮了幾分。相傳曾有一位不知名的得道高人前往斬魔台問道於齊玄幀,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詢問齊玄幀自身又如何自處,據說齊大真人隻是笑著回答了一句:且容盤膝而坐的貧道伸一伸腳。
不愧是呂祖轉世,曾過天門而不入。
而齊玄幀同時也說過一句雲遮霧繞的古怪讖語:陸地神仙有生死之別,但無高下之分。
不管黃青不管到時候是站是坐,隻要一旦成就天地之力為我所用的劍仙境界,加上他不在三教之內,那就有了被稱為無敵的資格。
黃青睜眼望向那個差不多等於趴在地上的少年,眼神有些憐憫,既有惋惜少年的天賦,也有幾分晦澀的自嘲。太平令曾言毒蛇出沒之地必有草藥,這便是世間萬物物物相克的天理,天網恢恢,越是鯉魚化龍,越是難逃一劫,百年前劉鬆濤無敵於世,為無名無姓的遊方道人封山,李淳罡的劍道被譽為與天齊肩,想開天門便開天門,一樣為王仙芝克製,最終王仙芝又死在徐鳳年手上,那麽當自己以三教之外的武夫身份邁入陸地神仙門檻,誰會是那個命中注定的宿敵?
黃青斂了斂心神,收回思緒,前方徐龍象已經被無數道劍氣轟入大坑內,他的視野中,以少年為圓心的數百丈內,一條條黃色蛟龍劍氣拔地而起,如朵朵花苞怒放,不間歇不停頓地砸在少年後背上,讓其無法有刹那喘息的機會。畢竟一身龍象之力不敵天地浩然氣象,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黃青雖然有些遺憾那少年終究還是沒能讓自己傾力而出一劍,但能夠在一局劍中純粹隻靠肉身堅持這麽久,實屬不易,黃青也不希望以此虐殺徐龍象,倒不是怕日後被那年輕北涼王記恨,而是黃青能有今天的劍道大宗師境界,自有與之相匹配的胸襟氣度。
黃青伸手按下那柄定風波,猛然推回劍鞘。
“落子天元。”
同時,一道粗如峰巒山根的恐怖劍氣從天空墜落。
劍氣悉數炸入大地,正如名劍歸鞘。
劍氣竟然濃鬱到像是水流的誇張地步,從那座大坑中瘋狂滿溢而出,在大坑外沿數丈外迅猛流淌,浸透黃沙。
黃青心中微微一歎,就要轉身返回姑塞州。
手中定風波輕輕顫抖,幅度越來越大。
黃青皺了皺眉頭,再次望向那座大坑。
分明察覺不到一絲生機存在,但正因為如此,那種如野獸從喉嚨擠出的桀桀笑聲才顯得尤為可怕。
一個衣衫襤褸的消瘦身影沿著坑坡漸漸走出,傴僂著腰,雙手低垂。
當他抬起頭,黃青看到了一雙金黃色的眼眸。
那雙眼眸中,不帶半點感情色彩,不悲不喜,無憂無歡。
眨眼之後,黃青就駕馭劍氣在自己身後接連豎起六道蘊涵青色流華的高大牆壁,而褪盡人類氣息的少年則瞬間從黃青先前的背後出現,然後展開奔跑,一口氣撞爛六堵牆壁,奔速不減反增,相距兩丈時少年高高躍起,朝黃青撲殺而去。
黃青握劍之手往下一滑,握住定風波的劍鞘尾端,抬臂後劍柄精準擊中少年的喉嚨。
黃青沉聲道:“敕退!”
劍尾氣生,氣衝鬥牛。
一團璀璨劍芒在少年胸前洶湧綻放。
但是讓黃青感到訝異的是那少年在撞擊之後,腦袋往後一仰,然後以更快的速度往前一撞,直接撞碎了劍氣不說,還差點讓他脫手丟劍。
黃青後撤幾步,在此期間五指短暫鬆開,在佩劍定風波劍柄被撞回到手心處之際,重新握住,這才總算沒有陰溝裏翻船,否則堂堂劍氣近就是被人用喉嚨撞飛手中劍了。
但是黃青的掌心也滲出血絲。
黃青手腕一抖,劍才出一寸,就被落地身體一擰後旋轉而至的少年一手按住劍柄,一手“輕輕”推在胸口。
不但定風波被推回劍鞘,黃青也被瘋魔一般的少年一手推出去十幾丈。
倒掠而飛的黃青雙腳在空中如蜻蜓點水踩了幾下,踩出一長串似水麵波紋的玄妙漣漪,而那些逐漸擴大的漣漪在相互觸碰下,便有劍氣如蓮從“水中”搖曳而起,這二十餘株青蓮轉瞬便有成人那麽高,攔在少年追殺的路途上。
金色眼眸死死盯住黃青的少年在衝刺過程中,咧嘴笑卻無聲,雙手隨意撕碎那些礙事的一棵棵青色蓮花。
黃青一腳前踏出半步,鞋背盡數被黃沙掩蓋,一腳在地麵上劃弧後移半步,身後黃沙為這半步氣機牽引,竟是順勢扯出了一條長達十餘丈的弧月狀沙蛟。
黃青這一式不是劍出鞘,而是鞘離劍。
刺向那少年心口。
從古至今,劍製一向是越來越短,秦劍之長足有二十二寸有餘,大奉長劍不過十九寸六分,之後春秋九國拋開私人劍爐不言,朝廷鑄劍各有長短,但都不超出奉劍劍製,但是位居天下名劍前列的定風波作為一柄鑄造時間不過二十年的新器,卻直追大秦古劍,長達二十一寸三分,以求“長劍致遠”的深意,未嚐不是當年贈劍之人對黃青在劍道上的期許。
黃青出鞘而非出劍後,默念道:“十六觀!”
劍鞘離劍尖十六寸,每出一寸便有一觀。
一觀一相,空中十六寸距離,浮現出十六種妙不可言的異象。
先是出現一尊身形虛無縹緲的青衫小人坐於黃青手中劍尖之上,正坐麵西,有大日升騰,狀如懸鼓,既見紅日,開目閉目。
日觀之後繼而再起水觀,有冰如琉璃,熠熠生輝。
接下來有金剛七寶金幢,燦爛生輝。
不斷有寶樹寶池寶蓮生起,有無量諸天作伎樂,天女散花。
黃青這一大半劍。
一劍生佛。
徐龍象心口被這一劍或者說劍鞘擊中,身軀保持前衝姿勢,但竟是就那麽突兀懸停住。
黃青緩緩前行,推劍入鞘,每回鞘一寸,便有一相消散,而少年則隨之後退一步。
黃青看著十六步外的那個少年,輕聲感慨道:“隻道鬼神能護物,不知龍象自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