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九十七章 大龍吐珠,天上人間
大殿之上,針落有聲。
中書省平章政事唐師,在孫希濟合眼辭世後,他就屬於大楚廟堂上資曆最老的官員了,這位老者一直在先前那場鬧劇中選擇袖手旁觀,槐陰唐氏並非春秋十大豪閥之一,興起於大楚開國,鼎盛於大楚鼎盛之時,衰落於大楚末年,可以說槐陰唐氏才是真正與大楚薑氏共富貴同患難的家族,大楚覆滅後,唐家無一人進入離陽官場,西楚複國後,唐家又是第一撥響應曹長卿的家族之一。雖然唐師和孫希濟的政見不合屬於路人皆知,但屬於真正的君子之爭,各有結黨,從無傾軋。唐師恐怕是朝堂上最早注意到孫希濟燈火將熄的官員,那個時候,唐師沒有絲毫快意,倒像是有個吵架了一輩子卻沒有打過架的惡鄰,突然有天搬家走了,反而有些寂寞。
老人沒有去看皇帝陛下,死死盯著那個傳說中的年輕藩王,坦然問道:“北涼王沒有在昨日離開我大楚京城?今日大駕光臨,是為殺人而來,搏取平叛首功?”
不等徐鳳年答話,老人抬臂用玉笏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笑道:“若是如此,不妨從我唐師殺起。大楚中書省平章政事,從一品,想必我這顆腦袋還有些分量吧。”
很快就有武臣大步踏出,正是先前那個說出“敢問曹長卿何在”的魁梧男子,朗聲笑道:“世人都說北涼王武功絕頂,那麽大楚武將中就從我趙雲顥殺起!希望北涼王不要嫌棄我這個大楚鎮南將軍,官身不夠顯赫!”
大楚可亡國,可亡於離陽大軍。唯獨不能再亡於徐家之手!
徐鳳年那隻按在薑泥腦袋上的手微微加重力道,示意她沒有出聲說話,看了眼一前一後的一文一武,然後挑起視線望向更遠方,笑眯眯道:“好的,唐師,趙雲顥,你們兩個本王記下了。稍等片刻,兩個太少了,本王要殺就一起殺,那麽現在還有誰願意把腦袋讓出來,做那待客之禮?一起站出來便是,先前趙將軍說得對,曹長卿不在京城,所以還真想不出誰能阻擋本王想殺之人。吏部尚書顧鞅,翰林學士李長吉,門下省右散騎常侍程文羽,禮部侍郎蘇陽,你們幾個怎麽不站出來?還是說你們找好了門路,舍不得死了?如果本王沒有記錯,你們所在的幾個家族,早年在西壘壁戰役後,都是有人殉國的。”
四人中,隻有年邁的顧鞅默然走出,走到唐師身邊。其餘三人,都沒有挪步,尤其是程文羽和李長吉兩大當世文豪,已經嚇得麵無人色。
隨著顧老尚書的毅然赴死,逐漸有文武官員從左右班列走到中間位置,而立之年,不惑之年,耳順之年,古稀之年,皆有。
大殿內五十餘名被老百姓喜歡譽為位列中樞的達官顯貴,大楚的國之棟梁,到最後竟然有半數都選擇了做必死無疑的骨鯁忠臣。而其餘半數,自然便是疾風勁草之外的牆頭草了。
壯烈的愚蠢,聰明的卑微。
在這一刻,涇渭分明。
薑泥撇過腦袋,不再讓他把手擱在自己頭上。
徐鳳年沒有跟她斤斤計較,也好像完全沒有要在大殿暴起殺人的念頭,笑道:“我北涼鐵騎南下廣陵道,到底是不是靖難平叛,就在各位的態度了。你們的皇帝陛下正在前線禦駕親征,現在站在本王身邊的這個,不過是離家出走的傻閨女,隻要你們願意退一步,本王就當什麽都沒有發生。西壘壁戰場那位西楚皇帝可以繼續在鼓舞軍心,你們這幫文武大臣可以繼續指點江山,或是各謀生路。如何?如果有一人不願意退回原位,那本王今天就當真要大開殺戒,把你們的腦袋全部丟給吳重軒或是許拱了。至於信不信,隨你們,我給你們一炷香權衡利弊,不,隻有半炷香。”
說到一炷香的時候,徐鳳年有意無意瞥了眼大殿以外的那條漫長禦道,不知為何改口為半炷香。
徐鳳年按刀的拇指緩緩推刀出鞘寸餘,那一小截亮光尤為刺眼。
徐鳳年繼續說道:“大楚有沒有薑泥不重要,反正隻要有一個在西線上‘天子守國門’的薑姒就夠了。對不對?”
徐鳳年看著那個手無玉笏的翰林學士李長吉,加重語氣,“李大學士,對不對?!”
再無先前風骨的李長吉小雞啄米點頭道:“對對對!王爺說得在理。”
大殿之上,開始有某些沒有走出班列的臣子向同僚使眼色,開始有人向世交或是親家輕聲勸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甚至開始有人偷偷小跑過去,試圖把站在大殿中央的官員拉扯回去。
與此同時,有人視而不見,有人置若罔聞,有人幹脆就怒斥,隻有寥寥無幾的官員滿臉羞愧地返回兩側位置。
看到這一幕,神色如常的徐鳳年其實百感交集。
曾經的大楚,即中原的脊梁!
故而大楚亡國,即中原陸沉。
可想而知,當年那場**氣回腸的西壘壁戰役,是何等慘烈。
當有人發現徐鳳年的臉色越來越凝重,終於有個人心神崩潰,早已暗中串通離陽軍方的禮部侍郎蘇陽突然打了個哆嗦,突然開竅一般,快步走到僅在平章政事唐師身後的位置,對徐鳳年諂媚笑道:“王爺,我就是西楚禮部的蘇陽,不知王爺的那支邊關鐵騎何時能夠到達這西楚京城外頭?”
與其被一群傻子拉著陪葬,他蘇陽還不如兩害相權取其輕,雖說依附北涼在以後肯定吃不了兜著走,遠遠比不上直接跟那位離陽大將搭上線,但是總好過馬上就見不著大殿外頭的太陽吧。
大楚的禮部侍郎,一口一個“西楚”。
徐鳳年嘖嘖道:“看來蘇侍郎官職不算太高,但卻是這棟大屋子裏頭最聰明的人啊。隻當個侍郎實在太可惜了,如果本王是離陽皇帝,怎麽都該讓蘇大人當個執掌朝廷文脈的禮部尚書。”
滿頭汗水的蘇陽能夠做到侍郎,畢竟不是真的蠢到無藥可救,豈會聽不出年輕藩王話語中的調侃,悻悻然道:“王爺過獎,過獎了。”
徐鳳年撇開拇指,那截出鞘涼刀迅速歸鞘。
蘇陽頓時竊喜。
徐鳳年轉頭凝視著薑泥,柔聲打趣道:“昨天沒有非要你立即離開京城,是怕你一時想不開,腦袋瓜子擰不過來,今天不一樣了,如果還沒想明白,那就隻好把你打暈然後扛走。”
她眨了眨眼睛,睫毛微微顫抖。
徐鳳年沒有轉頭,伸手隨意指了指那些文武官員,“有唐師顧鞅趙雲顥這些人,說明你這趟西楚之行,並沒有白來。但是同樣還有蘇陽李長吉程文羽這些人,說明你沒有留在西楚等死的意義。你就是個笨丫頭,別當了幾天女皇帝就真把自己當皇帝,大楚臣民在當今西楚,就像我昨日跟你所說,他們不是沒有選擇,絕大多數人都不是必死之人,現在他們的處境,是願死者可死,願活者能活。那麽現在你告訴我,什麽時候跟我走?”
她下意識就要轉身,遇到事情,反正先躲起來再說!
結果被他伸出雙手按住她的肩膀,氣笑道:“還躲?!”
徐鳳年凝視著她,突然放低聲音悄悄道:“這次真不是嚇唬你,如果再不走,我會有麻煩,而且不小。”
她臉色劇變,說了句等我一下,然後她就跑向大殿側門,不過她突然轉頭,對他燦爛一笑。
兩個小酒窩。
幾乎同時,徐鳳年雙袖一揮,大殿上所有官員隻覺得大風撲麵,紛紛後退以袖遮麵。
所以他們也就無法目睹那幅傾國傾城的動人風景了。
徐鳳年對那個雙手提著龍袍跑路的背影說道:“如果隻是過河卒的話,拿不拿都無所謂,我隨手就能帶走。”
她頭也不轉,幹脆利落地撂下兩個字,“銅錢!”
徐鳳年哭笑不得,提醒道:“我去在皇城門口等你。除了銅錢,別忘了順便把大涼龍雀馭回,說不定用得著。”
說完這句話後,徐鳳年一步掠出大殿,直接在皇城門外停下身形。
司禮監掌印太監愣了一下,匆忙跟上,試圖追上皇帝陛下的腳步。
如果接下來運氣不好的話,如果真要有一場生死相向,那麽他就會在她趕到自己身邊之前,跟那個對手分出生死。
其凶險程度,也許不亞於當初他麵對人貓韓生宣。
禦道之上的攔阻之人,正是昨夜城頭還算相談甚歡的澹台平靜。
在洪洗象和謝觀應相繼放棄或者失去資格後,無形中她就成了一個當今最有資格替天行道的人間人物。
昨夜這位人間碩果僅存的練氣士宗師,她雲淡風輕說出口的所謂“宵夜”,正是西楚的氣運!
原本西楚京城僅剩的氣數,依舊可以將一位躋身陸地神仙境界的武道大宗師“拒之門外”,但其實也隻能阻擋一人而已。
徐鳳年之所以能夠從京城南門一路殺入皇宮,作為西楚氣數之主的皇帝薑泥,她的存在至關重要,準確說來正是薑泥本心的猶豫不決,造就了徐鳳年的“閑庭信步”,可要說換成是對西楚對薑姒心懷敵意之人,哪怕是拓拔菩薩或是鄧太阿,那麽他們進入皇城不難,像徐鳳年那樣殺死兩名守城人也能辦到,但是再去對上薑泥的滿湖十萬劍,多半就是薑泥勝算更大了。這種妙不可言的天時之利,不入天象便不知其玄。
徐鳳年原本覺得自己的運氣再差,也不至於讓澹台平靜現在就跟自己撕破臉皮。
但是。
徐鳳年抬頭看了眼天上,又看了眼遠處的人間。
眼神恍惚。
刹那間天地倒轉。
不是謫仙人,而是真正的無數天上人在人世間。
徐鳳年閉上眼睛,輕輕呼出一口氣。
一步跨出,便是陰陽之隔,天地之別。徐鳳年的身影如同走入一道水簾,憑空消失不見。
而那座太極殿之上,氣氛凝重。
等到那個年輕藩王離開,滿朝文武一時間都有些懵,先是得到皇帝陛下授意的掌印太監,讓人小心翼翼將孫希濟的遺體小心搬出去,到頭來竟然隻有平章政事唐師默然跟隨,如同為人抬棺一般。其餘大臣都留在大殿沒有挪步,李長吉和程文羽不約而同低聲罵了聲北涼蠻子,不知不覺成為目光焦點的禮部侍郎蘇陽倒是泰然處之,哪怕將軍趙雲顥怒聲斥責他全無楚臣風骨,蘇陽隻是冷笑不止,中書省和門下省都已經群龍無首,執掌六部的曹長卿更是不知所蹤,這使得吏部尚書顧鞅一躍成為大殿上分量最重的官員,顧鞅看著一派亂糟糟的場景,雖然自己心如亂麻,這位大楚天官仍是沉聲道:“今日之事,還請各位退朝之後閉緊嘴巴,決不可說起陛下離京一事,記住,陛下依舊身處西壘壁前線戰場,陛下是在為我大楚禦駕親征,若是萬一有人管不住嘴巴,本官定會竭盡全力,不惜冒著黨同伐異的罵聲,也要嚴懲不貸!勿謂言之不預!”
與顧鞅派係分屬不同陣營的鎮南將軍趙雲顥陰沉道:“這一次,本將願做顧大人門下走狗!”
戶部尚書是個古稀之年的老好人,曾是大楚前朝公認的搗糨糊高手,這一次也破天荒堅定表態道:“諸位!聽我一言,危難之際應當同舟共濟,可莫要行誤人且自誤的鑿船之舉啊。大楚病入膏肓矣,我輩慎言慎行啊。”
顧鞅突然盯住蘇陽,“蘇侍郎以為如何?”
蘇陽笑眯眯道:“若是別人說這種話,我蘇陽聽過就算了,可既然是顧尚書,就不同了。”
言下之意,是我蘇陽已經快要上岸找到下家了,一般人攔阻我渾水摸魚,我蘇陽鳥也不鳥他,可既然是你這位同樣跟離陽朝廷眉來眼去的吏部尚書,那咱們就都悠著點,既然大夥兒都是要賣身離陽趙室的,現在就別各自殺價,以免雙方好好的玉石價格給作踐成了白菜價格,豈不是白白便宜了離陽。顧鞅點了點頭,蘇陽敏銳捕捉到尚書大人眼中的那抹鄙夷,侍郎大人心中冷笑,說到底,你我都是賣身的青樓女子,你顧家不過就是價格高些,我蘇陽不過就是今天在大殿上比你少了幾兩文人骨氣,可你顧大人五十步笑百步,也不嫌丟人?
西楚廟堂唯一一個目前身處京城的大將軍,驃騎將軍陳昆山沉聲道:“從現在這一刻起,滿城戒嚴,隻準入城不許出城!”
這一句話隻是讓人略微驚訝,但是下一句話就讓某些人臉色發白了,“若是被我京城禁軍和諜子,發現誰家有信鴿飛起,那就以叛國罪論處!滿門斬立決!”
殿外。
一位身穿蟒袍的宮中太監背著裹在綢鍛裏的屍體,快步走向宮外的馬車。
槐陰唐家的家主,大楚的從一品平章政事,唐師跟在身後,淒然低聲道:“孫希濟,世人皆言人須往高處走,你為何偏偏要從離陽廟堂來到這座廟堂。”
唐師老淚縱橫,突然加快幾步,對那名太監喊道:“我來背!”
蟒袍太監滿臉驚訝看著年邁老人,唐師淒然笑道:“老人背死人,慢一些又何妨?”
唐師背起孫希濟,緩緩前行。
滿城春風裏,一個名叫孫希濟的昔年大楚風流人,在一個叫唐師的老人後背上,無聲無息,落葉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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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會緩緩散去,眾人頭頂,一抹璀璨劍光升起起於皇宮大內,落在皇城大門外。
踩在劍上的薑泥茫然四顧,怎麽突然就找不到他了?而且一點氣機都感受不到。
她盡量讓自己靜下心,閉上眼睛,滿湖劍瞬間掠起飛向京城四方。
十萬飛劍恰如一朵巨大蓮花綻放於廣陵道。
薑泥開始試圖憑借世間劍意與天地相通,以此來斷定徐鳳年的大致行蹤。
她心頭默默起念,一定要等我。
她突然睜開眼睛,有震驚,有疑惑,有惶恐,有驚懼。
劍心自明,告訴她徐鳳年其實就在附近。
她開始駕馭數千飛劍掠回皇城。
然後她發現有數劍妨礙劍心,好像在繞路而行。
她禦劍而去,懸停在空中,抬起頭。
若是有澹台平靜這般大神通的練氣士宗師一旁觀看,就能夠發現有一條雄踞京城的巨大白龍,口吐龍珠。
而那顆龍珠已經快要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