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妻居住的公寓樓下有一個小小的花園,裏麵種著懸鈴木、水杉和銀杏。他坐在一個木條長凳上,等待著代表瑞秋的粉紅色虛擬人偶從增強視域中跳出。在這一方鬧中取靜的小天地,他能聽見鳥兒的鳴囀,還有風拂過樹葉的颯颯聲;他能聞到樹木油脂的清香混合著泥土的腥味兒;他能看見從稀疏的樹葉間灑了下來的陽光。

他忽然發覺,在這尋常的景致中藏著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這美屬於活著的一切……幾個穿著幻彩夾克的朋克青年從他眼前笑鬧著走過,他們臉上的青春痘如同被秋天爆開四壁的橘子,旺盛的生命力在肆無忌憚地流溢。吳樹慚愧不已地低下頭去:他想起一個叫作蘇珊·桑塔格的女人曾經說過,像他這樣的人是屬於疾病王國的。疾病和健康,兩個王國。而他,現在是一個偷渡客。

一個小時過去了,瑞秋還沒有出現。

“也許這是個啟示”,他緩慢地起身,全身的骨骼在吱嘎作響,“我不應該來,我來幹什麽?告訴她一個無情之人終於得到了他的報償,終於開始悔恨沒有在這世上留下任何東西。”

然而他還是走到公寓門前,大樓在識別出他的身份後告訴他,瑞秋最近都不在,並且沒有通報行程。

“瑞秋的丈夫和女兒都在家裏,”在察覺了他的失望與如釋重負後,大樓善意地提醒他,“您要不要去拜訪他們?”

他搖了搖頭。

“真遺憾,”大樓又說,“瑞秋一家為您設置了最高訪客身份。”

他怔了一下。最高訪客身份,也就是一句“隨時歡迎”。在很久以前,在這個國家的北方邊陲,人們歡迎不速之客,因為他們能帶來爐火熊熊的熱鬧、半真半假的傳聞和冰封天地外的另一個世界—而他,一個生性冷漠的人,一個慘痛記憶的活化石,有什麽值得歡迎的呢?

他走進了大樓。自動步道和電梯係統通過數次路由,將他送到瑞秋的家門口。

11304。

白色的聚合材料屋門滑開,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門口,光線從他的身邊掃過,勾勒出一片剪影。

“嗨,吳。”男人向他打招呼。

“嗨,—鮑勃。”

“剛才房間通報你來了,我還以為它搞錯了呢。”

他用鬆散的麵部肌肉拚出了一個笑。

“快進來吧。”男人側身。

“不了,謝謝。隻是順道過來看看……瑞秋,她,還好嗎?”

男人聳了聳肩,“你知道的,天天不著家。這不,”他伸手向上指了指,“上天了。”

“上天?”他吞了一口唾沫,感覺那是一簇蠶豆大小的火焰,正順著喉管向下。

“空間站裏的實驗項目……那個空間站叫什麽來著?哦對,‘露娜’……”男人擠了擠眼睛,“她沒有告訴你嗎?”

他搖了搖頭:“我該走了。還有個會議……”

“這麽急?”男人誇張地揚起眉毛,“是聯合國的會議嗎?”

“咳—”他欠身,咳嗽。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開朗地笑了幾聲。這時從男人身後探出一張小小的臉蛋兒,臉蛋兒上有一雙藍色的大眼睛,星星一樣的小雀斑,兩瓣飽滿豐潤的嘴唇,嘴唇張開,兩顆小兔牙蹦了出來:“爸爸,他是誰?”

“爸爸和媽媽的朋友。安妮,叫叔叔。”

小女孩兒用她輕脆的童聲重複道:“叔叔。”

他蹲下,說:“你好,安妮。”

女孩兒好奇地打量著他:“叔叔,你病了嗎?”

他笑了笑,感覺有**被麇集在眼角的皺紋擠了出來:“嗯。”

“那你,”女孩兒從父親的身邊“縮”了過來,一臉天真地看著他,湛藍的眸子裏滿是關切,“那你難受嗎?”

他把手輕輕按在女孩兒的肩膀上:“現在好多了。”

離開的時候,眼淚一直沒有停過,像旱季過後的一場瓢潑大雨。他踉踉蹌蹌走進了公寓樓下的花園。長凳的一邊已經坐了人,可他的雙腿已經支撐不住了,他把自己砸向長凳的另一邊,蜷著身,雙手掩麵,淚水從指縫間奔湧而出,一道奔湧的,還有抑製不住的嗚咽聲。她像她,像她。有一個聲音在漆黑的、大雨滂沱的世界中呼喊:“我就是個傻瓜!我都失去了什麽啊……”他想他的前妻,撕心裂肺地想。他害怕,害怕一個人孤獨地麵對死亡,害怕自己如了無痕跡的清風般拂過世界……哪怕有一個人用“精致”的謊話安慰他,哪怕這絲毫不能改變死亡的永恒與虛無……哪怕隻是徒勞的掙紮,他依然需要。

有人戳了戳他的肩膀,他抬起頭,一方手帕遞了過來。

“喏。”是剛才坐在長凳另一邊的老太太,她佝僂著腰,滿頭銀絲,少說也有八十多歲了。

他接過手帕,擦眼淚,不體麵地擤鼻涕,白色的手帕被吹得老高,像是在水裏漂動的水母。

老太太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手搭在他的大腿上。

“哭吧,哭過就好了。”

“好不了了。”他小聲地說。

“好不了就算了,反正據那些大腦袋科學家說,上帝也有玩兒完的一天。”

他撲哧一聲笑了,老太太扭過頭看他。

“好點兒了沒?”

他點點頭,滿懷歉意地把手帕折了幾折,遞還給老太太:“把您的手帕弄成這樣,實在不好意思……”

“沒關係。”老太太接過手帕,把它塞進毛線坎肩的側兜裏,“我這塊手帕是納米自清潔型的,放心,它不會因為這點鼻涕、眼淚就玩兒完。”

他又笑了,心底燃起了一點兒暖洋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