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到了裙子,卻用它捂住眼睛,仰麵又倒回賓館的**。你嫌我囉嗦那些陳年舊事,很浪費時間。你不傻,我那時的心思,你一直都很清楚。要說唯一不清楚的是,我變成機械軀體後的心思。

你承認,自己一直都不明白,一個機軀人竟會有這麽強烈的感情。

“因為這個機械軀體是因你而有的。”我緩緩地說,“正是為了‘配得起你’這種古老而可笑的想法,我逼自己更努力,抓緊每一個機會,甚至包括集資的機會。最後,我終於跟你同一天上了網站首頁。可惜,那也是我最後一次。我還記得那條標題是《驚天非法集資案,令人腦洞大開》。換在20世紀,我這種罪是要判死刑的。但這個年代,我隻需要被洗一次腦。精通意識神經學的法警把我送進手術室。我還記得自己問他,洗腦會不會把所有愛恨情仇都洗掉。他說不會,隻有我策劃作案到受刑這段時間的記憶,以及犯罪技能會被刪除幹淨,以後我一聽到集資兩個字就會反胃。我又問,洗腦就去洗好了,為什麽要把犯人的軀體全換了?他有點不耐煩了,反問機軀處理應用於司法已經三四年了,你上網一搜一大把,怎麽還一無所知?腦信息定點刪除得搞幾個小時,這個過程需要完全斷開腦部和軀體的神經連接,你見過有人被砍頭半天後,軀體內髒還能正常的嗎?受刑以後,我才知道,原來他們也會在我軀體內植入‘預防犯罪裝置’。”

我拉著你的手摸到後背的一個位置,告訴你,如果切開人工皮膚的話,你會看到裏頭藏著一個重啟鍵,一旦他們發現我再有犯罪傾向,就會把我抓回去,按下這個鍵。當然,在應急的情況下,他們也可以遠程操作。然後,我胸腔內的洗腦裝置就會工作,可它沒有法警手上的那套精密,無法定向洗腦,隻能讓整個大腦遺忘掉最近一年的事情。大概,司法專家覺得犯罪的念頭多半是一年內萌生的。

對我的付出,你再次重申,你很感動。

我把碟裏的蘋果洗幹淨,用刀削皮分了一半給你。

你不要,說趕時間。房間開到明天中午,我要是累的話,可以休息一下再走。

我告訴你,機軀體不會累,隻會厭倦。不過,有一件事我不會厭倦,就是回味你的一切。

你指出,很多人都會這樣,回味你的某個鏡頭、某句對白。

我回味的不是那些虛假的東西,而是我和你之間真實的點點滴滴。從少年時認識你那天開始,到取得你的電話、被你取笑、與你重逢,直到今天。

你高高在上地吻了我一下,說我要是表現得好的話,還有機會跟你再聚一次。

不,每次跟你相聚,都有不同的回憶,我會把錄像放出來一分鍾一分鍾地回看。

你立即放下手袋,問:“什麽錄像?”

我坦承,我們每次聚會我都錄下來,到現在已經有幾十T的文件了。

你看著房間的四周,大叫起來:“你居然在賓館偷裝攝像頭?”

我提醒你,我的機械眼本身就是個攝像頭啊。

你急切要知道,文件存放在哪裏。

在胸腔的磁盤裏。機軀人比普通人方便的,就是不會忘事兒,他們隨時可以啟動錄像程序,讓經曆的一切錄在磁盤中,需要的時候,大腦通過生化接口讀回數據,往事就會如在目前。

立即把文件刪掉,你喝令我。

我直搖頭,這是司法機關的一種設定,一旦錄下就無法刪除。這樣,也方便他們在我再次犯事後獲得證據—雖然一般來說,誰也不會那麽傻在蓄謀犯罪時啟動錄像。

你跳起來說,還會有別的人看到我們在一起的事情?

我請你放心,我不會再犯罪;而且,即使犯罪了,我再一次被洗腦時,磁盤中的數據也會被清零,他們不會讓犯人的思想再受到作案曆史的汙染。

你臉色蒼白地看著窗簾外,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在埋怨我:一旦有記者知道我和你的關係,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讀取你磁盤裏的東西,那將會是21世紀娛樂圈最大的醜聞。

我安慰你:“他們沒有權限,讀不出數據的。”

你責備我對狗仔們的手段一無所知。

愛情怎麽是醜聞?明星不是人嗎?我反問。

你大聲喝我住嘴,你幾乎要哭出來了。

我要擁抱你,讓你冷靜,被你一手推開。

你罵我是個偽君子、卑鄙小人。你的前途和命運,全都被我這個弱智的混蛋操控住了。

我搖著頭,站到窗邊拉開簾子。

你尖聲叫我別站在那裏,小心被人看到。

我覺得你太敏感了。

我看著窗外無邊無際的大海,就像聽不到你說話似的。你不知道,我心裏也像蔚藍的海麵一樣翻著波濤;你不知道,我雙手在顫抖;你不知道,我在祈禱一切順利;你不知道,我在為接下來的事懺悔;你不知道,我在憧憬遙遠的將來。

突然,我感到後背一涼。

你動手了。

我從玻璃窗的倒影看到你咬著牙關、用盡全力,把水果刀刺向我背後重啟鍵的位置。

也許在這個動作的幾秒鍾前,你反複考慮過幾種方案。抄起椅子砸向我的頭頂?可金屬顱骨很硬。把我從高樓踹下?可磁盤數據很難被外力破壞。把我浸在水裏?可機軀人的防水是達到深水級的。還是直接向重啟鍵下手更穩妥快捷。隻要我的意識被重啟到一年前,也就是我們重逢後的第一次單獨約會前,那麽,你對於我來說,便永遠隻是一個青澀的回憶。而我和你近來交往的種種記錄,也將同時清零。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你萬萬沒想到。

刀子刺入我後背,滲出來的是紅色的**。

是血。

你拋下刀,哆嗦著問,怎麽會有這麽多血?

我忍著痛,苦笑著說,可能刺穿了動脈,或者什麽內髒。

你說無法想象,機軀人會有動脈和內髒。

我說,我也是。

你忽然明白了,大聲叫起來:“原來你不是機軀人!你是人!”

我艱難地點點頭。

“為什麽?”你沾血的雙手插在頭發裏,喊道,“你為什麽要裝成機軀人?”

我叫你猜。

你是這麽猜的:我因為知道自己配不上你,所以幹脆冒充機軀人。機軀人和普通人永遠都沒法正常地在一起,這樣,我就不可能有非分之想,而你則可以放心地和我交往。根本來說,這是欺騙!

我點了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

你拉開門,驚慌失措地跑了出去。

居然忘了給我叫急救。

這的確是欺騙,我暗自想,但根本來說,這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