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從滿洲裏買票的。普通車到莫斯科價共一百二十幾盧布,國際車到赤塔才有,我打算到了赤塔再補票,到赤塔時耿濟之君到車站來接我,一問國際車,票房說要外加一百盧布,同時別人分兩段(即自滿洲裏至赤塔,再由赤塔買至莫斯科)買票的隻花了一百七十多盧布。我就不懂為什麽要多花我二三十盧布,一時也說不清,我就上了普通車,那是四個人一間的。但是上車一看情形有些不妥,因為房間裏已經有波蘭人一家住著,一個禿頂的爸爸,一個搽胭脂的媽媽,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一個幾個月的乳孩;我想這可要不得,回頭拉呀哭呀鬧呀叫我這外客怎麽辦,我就立刻搬家,管他要添多少搬上了華麗舒服的國際車再說。運氣也正好,恰巧還有一間三人住的大房空著,我就住下了;頂奇怪是等到補票時我滿想挨花冤錢,誰知他隻要我四十三元,合算起來倒比別人便宜了十個左右的盧布,這裏麵的玄妙我始終不曾想出來。
車上伺候的是一位忠實而且有趣的老先生。他來替我鋪床笑著說:“呀,你好福氣,一個人占上這一大間屋子;我想你不應得這樣舒服,車到了前麵大站我替人放進兩位老太太陪你,省得你寂寞好不好?”我說多謝多謝,但是老太太應得陪像你自己這樣老頭子的,我是年輕的,所以你應得尋一兩個一樣年輕的與我作伴才對。
我居然過了三天舒服的日子,第四天看了車上消息說今晚有兩個客人上來,占我房裏的兩個窄位。我就有點慌,跑去問那位老先生這消息真不真,他說:“怎麽會得假呢?你趕快想法子歡迎那兩位老太太吧!”(俄國車上男女是不分的)回頭車到了站,天已經晚了,我回房去看時果然見有幾件行李放著:一隻提箱,兩個鋪蓋,一隻裝食物的篾箱。間壁一位德國太太過來看了對我說:“你舒服了幾天這回要受罪了,方才來的兩位樣子頂占怪的,不像是西方人,也不像是東方人,你留心點吧。”正說著話他們來了,一個高的,一個矮的;一個肥的,一個瘦的;一個黑臉,一個青臉——(他們兩位的尊容真得請教施耐庵先生才對得住他們,我想胖的那位可以借用黑旋風的雅號,瘦的那位得叨光楊誌與王英曲位“矮腳肯麵獸”)——兩位頭上全是黑鬆鬆的亂發,身上都穿著青遼遼的布衣,衣襟上都針著紅色的列寧像。我是不曾見過殺人的凶手;但如其那兩位朋友告訴我們方才從大牢裏逃出來的,我一定無條件的相信!我們交談了。不成;黑旋風先生很顯出願意談天的樣子,雖則青麵獸先生絕對的取緘默態度;黑先生隻會三兩句英國話,再來就是俄國話,再來更不知是什麽鳥話。他們是土耳其斯坦來的。“你中國!”他似乎驚喜的回話。阿孫逸仙……死?你……國民黨?哈哈哈哈,你共產黨?哈哈,你什麽黨?哈哈……到莫斯科?哈哈?
一回見他們上飯車去了,那位老車役進房來鋪房,見我一個人坐著發愣他就笑說你新來的朋友好不好?我說算了,勞駕,我還是歡迎你的老太太們!“你看年輕人總是這樣三心兩意的,老的不要,年輕的也不……”喔!枕墊底下可不是放著一對滿裝子彈的白郎林手槍?他撿了起來往上邊**一放,慢慢的接著說:“年輕的也確太危險了,怪不得你不喜歡。”我平常也自誇多少有些“幽默”的,但那晚與那兩位形跡可疑的生客睡在一房,心裏著實有些放不平,上床時偷偷把錢包塞在枕頭底下,還是過了半夜才落腮,黑旋風先生的鼾聲真是雷響一般,你說我那晚苦不苦?明早上醒過來我還有些不相信,伸手去摸自己的腦袋,還好,沒有搬家,僥幸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