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放在一隻麻線紮口的蒲包裏帶回家的時候,阿嚶簡直像是一隻小刺猥,毛鬆鬆的拳成一堆,眼不敢向上望,也不敢叫。一天也沒有聽她叫,不見她跑動,你放她在什麽地方她就耽著,沙發上,**,木橙上,老是那可憐相兒的偎著,滿不敢挪窩兒。結果是誰也沒有誇她的。弄這麽一個破貓來,又瘦,又髒,又不活動,從廚房到閨房,阿嚶初到時結不到一點人緣。尖嘴貓就會偷食,廚房說。大熱天來了這髒貓滿身是跳蚤的多可厭,閨房說。但老太太最耽心的是樓下客廳裏窗台上放著的那隻竹絲籠子裏老何的小芙,她立刻吩咐說,明兒趕快得買一根長長的鐵絲,把那籠子給吊了起來。吃了我的小鳥我可不答應!小芙最近就有老太太疼他。因為在樓下,老太太每天一醒過來就聽得他地朝陽中發狂似的歡唱。給鳥加食換水了沒有,每天她第一聲開口就顧到鳥。有白菜沒有,給他點兒。小芙就愛白菜在他的籠絲上嵌著。他側著他的小腦袋,尖著嘴,亮著眼,單這望望就夠快活心的。有時他撕著一塊一口吞不下的菜葉,小嘴使勁的往上抬,脖子壓得都沒有了,倒像是他以為萊是滴溜得可以直著嗓子咽的。你小芙是可愛;自從那天在嶼路邊鄉下人擔子上亮開嗓子逗我們帶他回家以來,已經整整有六個月。誰也不如他那樣的知足,啄一點清水,咬幾顆小米,見到光亮就製止不住似傾瀉地狂歡,直唱得聽的人都愁他的小嗓子別叫炸了。他初來時最得太太的疼惜,每天管著他的吃喝洗澡曬太陽。阿秀一天挨了罵為的是忘了把他從陽台上收進來叫陣頭雨給淋著了,叮憐的小芙,叫雨澆得半根毛都直不起來,動著小翅膀直抖索。太太疼他且比疼人還疼得多,一點兒小鳥有什麽好,倒害我挨罵,準有一天來個黃鼠狼或是野貓把他一口給吃了去的!阿秀挨丫罵到廚房去不服氣,就咒小芙。

近來小芙是老太太的了。所以阿嚶一進門,老太太一端詳她的嘴臉就替小芙發生恐慌。這小貓是新停的奶又是這怕事相也許不至鬧亂子吧,我當然回護阿嚶。

但到了第二天阿秀的報告來時我也有點不放心了。原來她下樓去一見鳥籠就跳脫了阿秀的手跑去到籠子邊蹲著,小芙一見就著了慌,豁開了好久不活動的小翅膀滿籠子亂撲。阿嚶更覺得好玩了,她伸出一隻前腳到籠絲上去撥著玩兒,這來阿秀嚇得一把抱了她直跑上樓。噢——嚇得我,阿秀說。

這新聞一傳到廚房,那小天井裏自來水管腳邊成天賣弄著步法的三個小鴨子也起了恐慌。嚇,嚇,他們搖著稍尾擠做一團,表示他們是弱小民族。但這話當然過於誇張阿嚶的威風。實際上她一輩子就沒有發作過她的帝國主義的根性。

她第二天就大大的換了樣是真的。勒粟爾的一洗把她潔白的一身毛從灰黑中救了出來,這使她增了不少的美觀。嘴都不像昨兒那樣尖了似的。模樣兒一俊,行動也爽**了:跳上沙發,伸一個懶腰,拱一個背,打一個阿欠,猛然一凝神,忽的又竄下了地,一溜煙不見了。再見她是在掛簾上玩把戲,一個蒼蠅在她的尾尖上掠過,她舍了窗簾急轉身追那小光棍,蠅子沒追著,倒啃住了自個兒的尾巴。回頭一玩兒倦,她就慢騰騰地漫步過來偎著太太躺下了,手一摸她的脖子她就用不放爪的前腳捧住了舔。這不由人不愛。“我也喜歡她了。”太太,本來不愛貓的,也叫阿嚶可愛的淘氣給軟化了。

她晚上陪著太太睡。綿似的一團窩在人的腳邊。昨晚我去睡的時候,見她睡在小房間的**,小腦袋枕著一條絲絨的圍巾,勻勻的打著呼。一切都是安靜的。

但今天早上發生了絕大的悲慘。老何手提著小芙的籠子,直說“完了,完了。”籠子放在樓梯邊一隻小桌上,籠絲上掛著三片淡金色的羽毛。籠絲也折斷了兩根,什麽都完了,可是一點兒血跡都沒有。“我說貓一進門鳥籠子就該懸中吊著不是?”老何咕噥著,仿佛有人反對過那個主意。老太太不是打前兒個就吩咐要買鐵絲吊起籠子的嗎?老何是太忙了,也許是太愛閑躺著,鐵絲兒三天沒有買,再買也來不及了。得,玩兒完!

“阿呀”,廚房裏又響起一陣驚叫的聲音。“我那三隻鴨兒呢,怎麽的不見了?”一廚娘到天井去洗菜才發見那弱小民族的災難。“好,一個芙蓉,外加三個鴨子,好大胃口,別瞧她個兒小,真可以的!”老何手撚著小芙的遺毛,嗓子都啞了。“我早知道尖嘴的一定是賊”,廚娘氣紅了臉心裏盤算著她無端遭受的損失:買來時花了四毛半小洋,還費了多少話才講下的價。再過兩個月每隻準有二斤吧,一塊錢賣不到,八角錢一隻總值的,三八二圓四,這損失問誰算去。況且那三條小性命,黃惹惹的一天肥似一天,生生的叫那賊貓給吃得肫肝都不剩一個,多造孽!下次再也不上當了。廚娘下回再也不上當了。

老太太聽見了鬧聲也起床出房來問是什麽事。可是這還用得著問嗎?單看了老何手掌心裏托著的三片黃油油的毛就夠叫軟心的老太太掉眼淚,還有什麽問的?完了,早上醒過來他那歡迎光明的歌聲,直唱得滿屋子都是快活,準聽了都覺得爽氣,覺得這日子是有意思的,還有他那機靈的小跳動,從這邊籠絲飛撲到那邊籠絲,毛彩那樣美,眼珠那樣亮,尤其開口唱的時候小脖下一鼓一鼓的就像是有無數精圓珠子往外流著——得,全沒了,玩兒完!老太太怎樣能不眼紅?鴨子倒是小事,養肥了也是讓人吃,到貓肚子去與到人肚子去顯不了多少分別,老太太不明白廚娘為什麽也要眼紅,可是小芙——那多慘多美的一條小性命叫一個貪心的賊強盜給劫了去,早上的太陽都顯得暗些似的。“阿秀呢?”老太太問。阿秀還睡著沒有起,她昨晚睡得遲。阿秀也昏,不該把小芙放在這地方正方便賊。可憐的小芙!

老太太為公理起見再也不說話就上樓去捉賊。賊!她進小房間見阿嚶在**睡得美美的,一發火就罵。阿嚶從甜夢中驚醒了仰頭一看神情不對,眼睛裏也露著慌張。“一看就知道你是賊!倒有你的,我饒了你才怪哪!”慈悲的老太太一伸手就抓住了阿嚶的領毛就帶了她下樓;從老何手裏要過那三片毛來給放在籠邊,拿阿嚶腦袋抵籠絲叫她聞著那毛片的美味,然後騰出一支手來結實地收拾那逮著了的刑事犯。你吃,你吃!還我的小芙來!賊貓,看你小心眼倒不小,叫得多美的一隻鳥被你毀了。

阿嚶急得直叫,可是她的叫實在比不上小芙的。也許是討饒,也許是喊冤,小爪子在籠邊直抓,腦袋都讓打昏了。

這一鬧阿秀也給驚醒了,昨晚最遲的那一個。她一下來直說“不對不對,不是她!”原來昨晚半夜裏她見一隻大黑貓在樓梯邊亮著燈籠似的兩隻大眼,嚇得她往屋子裏躲。害命的準是那大賊,這小貓哪吃得了許多,昨兒給她一根小雞骨頭她都咬不爛哪!老太太放了手,阿嚶飛也似地逃了去。“怪不得,我說這點兒小貓會有那胃口,三個鴨子,一隻鳥,又吃得那幹淨”,老何還是咕噥著。

回頭太太給阿嚶的脖子上圍上一根美美的紅絨,算是給她披紅的意思。小芙的破籠子還在樓下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