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並沒喚起陳寧,而是瞧著陳寧,陳寧規規矩矩跪在那裏,能夠感到數道目光在自己身上掃來掃去,陳寧感覺到自己的手心滿是汗水,但還是鎮定。眼前的這個人,一語能定人的生死,這,是陳寧唯一的機會也是最後的機會。

否則,心安的那條命,就真是白白扔掉了。

“安北伯,這就是你的族侄?”天子終於開口,問的卻是安北伯,安北伯恭敬地道:“是,這就是臣的侄兒。他雖這樣對不起臣,臣卻覺得,不能不顧忌同族之情。臣思來想去,隻怕還是臣的侄媳在旁挑唆,才讓臣的侄兒這樣做。”

安北伯的話讓陳寧的手悄悄握成拳,但沒有天子的問詢,誰也不能說話,陳寧還是跪在那裏,低著頭。

天子哦了一聲,瞧向那幾個大臣:“還真是家務事,誰人都說的有理。”幾個大臣應是,天子這才對陳寧道:“朕,許你辯白一次。”

陳 寧抬頭,接著又低頭下去:“臣,多謝陛下。臣並非辯白,臣隻是覺得,身上壓了當日老太太的囑咐,還有柳姨娘的一條命,甚至還要背上離間人父子別離的名聲, 臣,隻覺肩頭沉重。此事是非曲直,陛下定然已經明白,臣所不明白的,這一切因何而來。臣並非表白自己,當日寧遠公府被奪爵,臣接走老太太等人進行奉養,並 非想著回報,直至安北伯從邊關歸來,臣也沒想過回報。隻想著他們父子團圓,老太太也能入土為安。臣當日見到安北伯,也從沒表功。臣隻想問叔父一聲,一切責 難從何而來?”

陳寧說完這番話,就又跪在那,安北伯的眉已經皺緊,語氣大為不滿:“你倒十分有臉說這個?你既口口聲聲你是個好人,為何我回京還不到一個月,整個京城都曉得酒席上的事,還說我不知感恩,以至有恩之妾以死明誌。若非你心懷不滿,著意散布謠言,也不會……”

“安北伯,當日酒席之上,人想來很不少。”有個大臣在一邊開口。

安北伯用手捂下嘴,對天子拱手:“臣失儀!”天子哈哈大笑:“這有趣的緊,繼續說罷。”安北伯應是後又道:“你觀保兄弟為何不肯上京?不肯和我父子團聚,還不是你挑唆的,這條罪名你可認不可認?”

“嬸嬸臨終前也罷,老太太去世前也好,都曾對觀保和兩位妹妹說過,柳姨娘和秦姨娘是觀保兄弟和兩位妹妹的慈母。慈母去世,按製該守孝三年,觀保兄弟為給慈母守孝,甘願廟居三年。這等事,是忠孝節義皆全的,臣讀書雖少,也曉得這種事是不能阻攔的,因此臣也隻能背了這個離間罪名。”

陳寧的心早定下來,語氣不卑不亢。安北伯聽的脫口就道:“胡說,老太太最重規矩了,怎會說這樣的話?”

陳寧的眼眨了眨:“老太太自然是最重規矩的,還命拙荊把日常花費都記了一本帳,說以後若有能力就還。正因為老太太最重規矩,老太太才明白柳姨娘秦姨娘所為, 是何等的值得旌表。正因為老太太最重規矩,老太太才命觀保兄弟和兩位妹妹,以慈母視之。不如此,不足以酬柳秦兩位姨娘。當今天子,最重忠孝節義。秦柳兩位姨娘,忠孝節義俱全,豈能以名分所限不得尊重?”

陳寧一口氣說下來,幾位大臣都在那彼此互視,點頭。天子也點頭:“兩個侍妾,能在家傾之後繼續服侍主母,主母去世後又撫養小主人,此等事跡,可敬可歎。”

“陛下聖明,此等女子,合該旌表!”有大臣已經道。安北伯覺得自己的腦子有些糊塗,但還是道:“陛下,臣家中侍妾如此對待,不過是臣的……”

“安北伯,你想說你有教化之功嗎?”有大臣笑著開口,安北伯被這句話堵住,急忙停口。

“臣鬥膽一句,若論教化,自然是昔日老太太在日的教化。”陳寧也大膽插嘴。天子點頭:“這話說的好,教化非一日之功,自然是要朝夕相處,耳濡目染才對。”

“那陛下認為,陳家這樁家事,到底孰是孰非?”有大臣問道。天子用手撚下胡子:“照朕瞧來,陳老夫人秉教養之功,能把身邊侍妾孩子,都教的忠孝節義俱全,合該旌表。”

“陛下,前些日子,陛下已經準了陳老夫人的誥命,已經命禮部擬旨了。”隨侍太監提醒天子。天子點頭:“這還不夠,再降旨,陳老夫人下葬那日,賜祭物一桌,再賜千兩白銀。”

“臣謝陛下恩德。”安北伯大喜,跪下給天子謝恩。

天子唔了一聲:“安北伯離京久了,想來教化之力也少了,既如此,安北伯就閉門在府內讀書,你府中的事務……”天子想了想,問隨侍太監:“安北伯的夫人,過世已經很久了?”

“是,安北伯的夫人,六年前過世。不過,”隨侍太監望一眼安北伯,才又道:“安北伯前些日子上表,說續娶了一位李姓夫人,為這位李姓夫人請誥封呢。”

隨侍太監的話讓安北伯額頭的汗珠冒出,幾個大臣對看了一眼,眼神裏都有譏諷。天子再次點頭,瞧向安北伯:“那位李姓夫人,是什麽時候娶的?”

“臣當日在流放之地,身邊乏人侍奉,臣的父親做主為臣納的。”安北伯硬著頭皮說了這麽一句。

天子已經笑了:“納?當日這位李氏夫人,就是侍妾?”當著眾人,安北伯不敢撒謊,硬著頭皮又道:“是,當日亡妻尚未去世。”

幾位大臣笑容裏帶上幾絲嘲諷,安北伯覺得額頭上的汗開始往下滴落。天子已經道:“你沒有夫人,想再娶一位,也是平常事,既如此,那位得教化之力的侍妾姓什麽?”

這事,唯有陳寧曉得,陳寧忙道:“那位侍妾姓秦。”

“既有陳老夫人教化,又侍奉主母,鞠養小主人,可謂忠孝節義俱全,這樣的人,該賞。”天子一語定音。陳寧心頭一鬆,已有大臣道:“陛下聖明,這樣忠孝節義的侍妾,得了表揚,也是全天下女子的榜樣。”

天子微笑點頭,安北伯的心卻越來越沉重,天子已經瞧向陳寧:“你雖一介商家,卻有這等忠義,又有這樣膽色,禦前對答都沒出錯,很好,很好!”

“陛下,陳家合家忠孝節義,是不是也?”有大臣小心地問,天子已經大笑:“合家忠孝節義嗎?我瞧未必如此呢。方才已經說了,是非曲直,朕心已知,想來諸位大臣也心中有定論?”

群臣應是,安北伯這會兒還跪在地上沒起來,瞧向天子想為自己辯白,天子已經又道:“安北伯,方才朕讓你在府內讀書,命你夫人秦氏主理府內事務,你可明白朕的用意?”

“臣明白,都是臣糊塗,不該亂誣賴好人,臣……”安北伯覺得自己的話再說不下去。

“還不止呢!”天子淡淡地說了這麽一句,安北伯額頭上的汗滴下來:“臣,臣的確受了蠱惑,不過……”

安北伯說不下去了,天子已經笑了:“能說出這話,足以見得你不那麽糊塗。罷了,故念你父為國盡忠,你也為國有功份上,以後,好生在府內讀書,旁的事,不用去管了。你那兒子,倒是個不錯的孩子,等他孝期滿了,讓他入京讓朕瞧瞧。”

陳寧此刻心中完全安定下來,天子已經道:“朕這段家事,處置的還對吧?”

“清官雖難斷家務事,陛下是明君,這點家務事,臣等自然比不上陛下。”這話讓天子又是一陣大笑,陳寧在天子的笑聲中,也終於被喚起身,揮退出宮。

陳寧跟了太監,低頭出了宮,在宮門處又謝了太監銀子,站在宮門外,陳寧看向這座宮殿,才覺得雙腿開始打顫。

等在宮門處的小廝瞧見陳寧,急忙上前把陳寧扶上馬車,陳寧上了車,這才長出一口氣,這件事後,天子有了定論,安北伯就不會再來找麻煩了。

馬車徑自進了孫家,孫嬸子瞧見陳寧進來,急忙迎上前,瞧著陳寧滿麵關切:“你今兒出去了一日,到底去做什麽去了?”

“嶽母,小婿有些口渴。”陳寧隻說了這麽一句身子就搖了搖差點摔下去,小廝已經道:“太太,大爺先去了王大人的府邸,後來王大人進宮,大爺先在宮外等待,接著又被傳進宮去。”

孫嬸子嚇的連聲念佛:“進宮去,怎麽會這樣?你沒觸怒宮中的貴人吧?”

孫大嫂已經倒好茶過來,陳寧接過,一連喝了兩杯,這才對孫嬸子道:“嶽母,小婿沒事,並沒失儀,不然小婿這時候就不能站在這了。”

孫大嫂瞧著陳寧,一時不曉得說什麽好,竟然問出一句:“那貴人賞你了沒?”

孫嬸子差點笑出來:“不被罰就不錯了,還賞呢?”陳寧也笑了:“貴人雖沒賞我,卻罰了安北伯,安北伯被罰在府內讀書,不許入朝,至於李氏,她也再得不到誥命了,隻是……”

陳寧的話沒說完,就聽到大門響,接著一個管家就走進來,徑自走到陳寧跟前,對陳寧道:“府裏那位,已經下了獄了,再過幾日就判了,隻怕是斬立決的事。”

陳寧點頭,那管家遲疑一下對陳寧拱手:“還有一件事,我們大人說,要恭喜陳大爺呢,不過總要事到眼前才好擺酒席。”

孫嬸子瞧向那管家,那管家並沒說什麽,又行一禮也就退出。

“到底是什麽好事?”孫嬸子迫不及待地問,陳寧淺淺一笑:“隻怕是大嫂方才問的,陛下隻怕要賞我們呢,不過這些事,還是等聖旨下了再說。”

孫嬸子又忍不住念佛,陳寧回到廂房,稍事休息就給通州寫信,告訴小文。

驛館之內,安北伯所居院落,李氏的臉色可有些不好瞧,她看著麵前的兄長:“你打聽的是對的?這道誥命,我拿不到了?”

妾舅唉聲歎氣:“先別去想那誥命的事了,現在萬能被下了獄,還不曉得會不會攀出我來,我想著,尋個門路,把他命了結了才是。”

“這個陳寧,真是個再壞不過的人。”李氏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才道:“你到時拿著府裏的名頭去,尋了那獄卒,銀子下的多些,隻怕……”

妾舅心煩意亂:“這會兒,銀子隻怕不起作用了,我隻是在想,那道誥命給了秦氏,到時你在她手心裏過日子,隻怕不好。”

李氏白自己兄長一眼:“有什麽不好?她一個年老色衰的老妾,就算得了誥命,也不過是丫鬟出身,比我高貴到哪裏去?等入了府,才讓她曉得,沒有老爺的寵愛,什麽誥命,全都不是。”

妾舅又笑一笑,滿臉裏全是憂慮。

丫鬟已經走進來:“舅爺,外麵有人尋您呢!”

“這會兒又是什麽人?”妾舅嘴裏罵著往外走出,李氏讓丫鬟跟出去瞧瞧,丫鬟遲疑一下才道:“姨娘,外麵來尋的,是衙門裏的衙役,說是……”

丫鬟話沒說完,李氏已經抬手打了丫鬟一掌:“你叫我什麽?”丫鬟用手捂住臉:“姨娘,這是老爺吩咐的,還說以後,誥命下來,秦姨娘就是這府裏的夫人了。”

李氏聽的一口氣上不來,用手捂住心口,半日沒有說話。

小文接到京城來的信,讀完後先去稟告蘇氏,蘇氏聽到大局已定,搖頭歎氣:“事能到現在這樣,也算不錯了,隻可惜安北伯還是好好地在那做著他的伯爺呢。”

“他畢竟是觀保的父親,小雨的夫君。不過現在隻剩下一個空頭爵爺,也隻能在府裏坐著,耀武揚威了。”小文勸著蘇氏,蘇氏歎了口氣:“原先我總以為,女子隨夫,總要夫貴妻榮才好,現在才曉得,就算夫貴了,這榮的妻,未必是你呢。”

“那也是被壞人挑唆的。”小文說了這麽一句,蘇氏聽出裏麵有未盡未實的話,也隻笑一笑。小文和蘇氏說了會兒,也就命人準備好車,要往城外廟裏去見小雨。

小雨已經素妝布衣,在廟中吃齋念佛,聽完小文說的話,小雨隻淒然一笑:“爭了這個名分,回到京城去府裏主理事情又如何呢?小文,我的心,早已死了。”

小文拍拍小雨的手:“我曉得你的心,可是小文,你不為旁人想想,也要為觀保想想,他是忠厚人,現在安姐姐已經去世,你若再不肯,以後安北伯指不定另外續娶, 說不定續娶的還不如那個李氏呢?難道你就要瞧著觀保成日受氣?繼母管教繼子也是常見的,就算管教不了繼子,還有管教兒媳婦的呢。”

“小文,你和我不一樣,你瞧瞧,你夫妻和睦,一家子歡歡喜喜的。就算是日子沒府裏過的那樣好,我瞧著你心裏也歡喜。說句實話罷,這幾年在你家的日子,是我這輩子過的最舒暢的。”

小雨這話推心置腹,小文把小雨的手握緊,小雨像小時候一樣,靠在小文肩頭,小文輕輕地拍著小雨的肩:“我也沒別的話好勸你,就一句,就當是前世欠了他們的,要他們下一世來還。”

小雨噗嗤一聲笑出來:“這話要說給外麵人聽,一定覺得我們矯情,得了誥命,正了名分,那是何等的風光呢。可是我要的,從來就不是這些。”

小文的眼角不由有些濕潤,小雨又笑了:“罷了罷了,說幾句罷了。這事情我怎麽不曉得呢?誥命一下,就算我不情願,也要情願了。以後的日子,不過就是這樣罷了。小文,我在府裏主持事務,不管是對你,還是對觀保,都有好處的。”

小文眼裏的淚落的更急,小雨雙手合十,低聲頌句佛號。這一世,也就這樣罷。能得這樣結果,在世人眼裏,已是很好了。

數日之後,聖旨正式下到通州,小雨以忠孝節義俱全得到誥命,已逝的陳大奶奶和心安也得到一道追封誥命,對小雨來說,這不過是換個地方生活。已安葬下去的心安還要被遷往陳氏祖墳,和陳老夫人的靈柩一起下葬。

陳家重新變的門庭若市起來,有想來叩見小雨的,小雨都擋駕了。她隻在那準備著陳老夫人的靈柩起靈和心安的遷葬。

小雨不肯見人,忙碌的就是小文。小文忙碌之外,偷空還和小雨去說幾句話。小雨的打扮沒有換,安北伯那邊,已經送來服侍的人。

聽那些下人們說,李氏的兄長已經被萬能供出來,說都是他挑唆的,萬能和李氏的兄長都被判了斬立決。

李氏也被安北伯送去庵裏出家。那些下人自然都想討好小雨,小雨卻是左耳進右耳處,誰被寵愛,誰的榮華富貴,小雨早已心如止水。那麽多年的日子過下去,小雨已不是當初那個隻望著給繼母難看的小姑娘了。

下人們也說起秦家,說秦媽媽聽說小雨得了誥命,就上驛館尋安北伯認親,安北伯把秦家安置在一處客棧,還等著小雨回京呢。

“給老爺寫信,就說規矩是規矩,我的娘隻生了我一個,我並沒有弟弟,況且這個府裏,那些舅爺們都不是什麽好人,給他們一百兩銀子,幾畝田地,就打發了。”下人們本是抱著討好小雨的心來說這話的,聽到小雨這話,下人都楞住。

小文正好進來,聽到這話就對下人們道:“你們夫人都吩咐了,那就這樣罷。橫豎有沒有舅爺,也沒多少關係。”小文都這樣說了,下人們應是自去料理,小雨還不忘加一句:“若是孫家這樣的舅爺,多幾個也好,隻可惜,我沒這樣好的福氣。”

小文不由一笑,輕輕拍了小雨一下,小雨對小文露出笑容:“天道不大公,我呢,也隻有在自己的能力之內,想法尋個公道罷了。”

小文了然點頭,丫鬟已經歡喜跑進來,對小文道:“奶奶,大爺回來了。”這一回陳寧去的日子著實長,又碰上這麽多的事,小文著實有些思念陳寧,聽到丫鬟這話,顧不得小雨就跑出去。跑了兩步小文想起小雨,回頭瞧她。

小雨已經笑了,小文羞澀一笑,匆匆跑去。小雨瞧著小文的背影,唇邊現出一抹欣慰笑容。

小文一路跑到廳前,見人漸多,這才現出端莊樣子,把腳步放緩一些,隻是小文麵上的笑,一直都沒消失。

陳寧正在和蘇氏觀保來福等說話,瞧見小文進來,陳寧對小文露出笑容。小文仔細瞧了瞧陳寧,見陳寧麵色和上京時沒什麽區別,這才綻現燦爛笑容。

蘇氏雖然心疼兒子,也曉得他們夫妻許多日子不見了,笑著推陳寧:“先去歇著罷,等歇好後,再來和我們說說,這些事情到底是怎樣的。”

陳寧恭敬地給蘇氏行禮,這才和小文回到屋裏。

一進了屋,小文就拉著陳寧上上下下看起來,陳寧笑著把小文的手握緊:“我好好的呢,並沒受什麽苦。倒是你,在家裏為我擔驚受怕,還要替我照顧娘,辛苦了。”

小文白丈夫一眼:“隻會說好聽的,我也沒什麽。安北伯經了這麽一事,以後,就再不會對我們做什麽了。”

“不止呢!”陳寧耐不住性子,對小文道:“等會兒聖旨就該到了,陛下賞了我個官兒,雖是個空職,也能給你和娘請個誥命,我還要進京去謝恩,還要帶你和娘去,你說,好不好?”

進京?小文唇邊現出期盼笑容:“好,當然好,不但我要去,還要把孩子們都帶上,讓他們見見外祖母。”

陳寧把小文的手握的更緊,丫鬟已經走進來:“大爺,奶奶,外麵天使奉聖旨到了。”小文和陳寧相視一眼,兩人都露出舒心的笑,並肩出外。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