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
程若懷三歲那年,隔壁獵戶陶家的娘子生了粉雕玉琢的女兒。
他那時正在溪邊玩耍,一邊看著阿爹摟魚,一邊撥著蓮蓬,那蓮果清脆爽口,滿嘴的香甜。
程五明擦汗時瞧見自家小子這般,實在是舒坦極了。自從程若懷滿月時,有一赤腳和尚叩門化緣,見得他在繈褓之中哭泣,就放下碗筷,取了若懷這個名字,還拉著程五明讓他一定要用這名字。
說這名字,注定是他的,從此程家小子,正式有了名字。
“阿爹,吃!”程若懷手裏捧著七八個蓮果,小心翼翼地就要下河去。
嚇得程五明忙躡手躡腳上前去,一把將他抱起來,哄道:“這溝豈是你能淌的,爹要吃自己曉得過來哩。”
四周聽得蟬鳴水聲,還有程若懷的哈哈大笑,阿爹將他抱在手中,他隻需要伸出手就能夠著天空。
“陶家的怕是生了。”程五明往莊裏瞧了一眼,見著左右鄰舍的婆子都在往陶家去,笑道:“陶家夫婦老實,你以後要多照顧他家的娃。”
如何照顧?程若懷手上還握著蓮子,若有所思,他給那陶家的娃吃最甜爽的果。
夜半三更時,隔壁一聲哭啼將程若懷吵醒,他轉了個身就見自己爹娘已起身。
“娘,我也要去看奶娃娃!”
他那是還小,第一眼道看到月娘時,也分不清美醜,隻是聽著一旁阿娘說,陶家嬸子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美人,月娘必然是俊美的姑娘。
程若懷將自己的食指送到月娘的拳頭裏,原來這樣的娃娃就是俊美。他越看越喜歡,以至於往後數年,每日都要去找月娘玩耍才好。
待到程若懷十三歲那年,他爹在縣裏找了一處陰涼處賣豆腐,因此一家人每日起早貪黑磨豆子,而程若懷每日幫著爹娘點豆腐,待這豆腐做好後,他娘就繼續做炊餅饅頭,一家人摸著黑就坐著驢車去縣裏做生意。
程家人吃得苦,手上也存了些錢。那時程五明看著兩家兒女親近,月娘又是乖巧活潑的性子,就起了心思,要與陶家結親。
程若懷知道後,更是鉚足了力氣做營生,隻想著將來能在縣城裏住,給月娘買衣裳首飾。
兩家人本就關係好,這天程五明選了個黃道吉日,買了三斤豬肉,又讓自家媳婦殺了隻雞,親自請陶家夫婦和月娘一同來吃飯。
程若懷見人來,臉紅得像被開水淋過似的,摸著後腦勺說不出半句話來。
還是月娘脫口問道:“若懷哥哥,聽嬸嬸說你想和我成婚?”
一時屋裏眾人皆捧腹大笑,陶家娘子趕緊將月娘抱在懷裏,笑罵道:“你這丫頭胡鬧,可嚇著若懷了!”
他舍不得月娘被罵,趕緊擺著手道:“不妨事,不妨事,月娘妹妹說得對。”
程五明端來了菜,樂嗬嗬道:“興旺兄弟,你們夫妻盡管放心,我家這傻兒子今後不敢造次的。”
“我們自然是放心若懷的!”陶興旺與妻子這十年,隻生了月娘一個孩子,不論什麽偏方靈藥都吃了個遍,無奈夫妻倆就是一個孩子也懷不上了。
漸漸地,兩人也認了命,本來一家三口就全靠陶興旺平日去山裏打獵為生,妻子身子也不大好,隻能在家裏做些繡品賣,若是再添一張吃飯的嘴,隻怕是養得吃力。
相處這些年,瞧著程家兒子倒是真心實意地對月娘好,又因曉得程家最近在縣城裏物色房子,這哪裏有不肯的,隻盼著程家的日子越過越好,將來月娘嫁過去了,也能少受罪操勞。
兩家人吃飯喝酒,程若懷瞧著月娘歡歡喜喜,眉眼也帶著笑。月娘隱隱約約也知道,成婚就是像爹娘那樣,每日在一日,今後還要再生娃娃。她也歡喜極了,若懷哥哥對她好,她忽然好想快些成婚。
兩人心裏都歡喜,相視一笑時,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憧憬。
自從訂了親,月娘每日也幫著做些雜事,有事瞧著程家忙不過來時,還與程若懷一同去縣裏幫著賣炊餅。
這世上最多的就是普通人,千千萬萬數不勝數,他們不過是最平凡普通的兩粒塵埃罷了,偏偏在快守得雲開見月明時,被苦難當頭一喝。
這日,再是尋常不過了。程五明和妻子揣著家裏所有的錢,正要去前陣子談攏的那家鋪子商定,夫妻倆出門時還說要程若懷在家裏多做些飯菜,等著晚上回來時,請隔壁過來吃酒。
這鋪子定在了東市,因著是魚龍混雜的地方,他們長久挑擔在此賣豆腐,生意自然也是好的。這次打定主意要買下的鋪子,也是因那房東忽然急需用錢,這才鬆口降了五兩銀子下來。
誰知夫婦倆剛進了東市,就見一人騎著高頭大馬疾馳而來。電光火石之間,程五明忙將妻子推開,而自己卻來不及躲,被馬蹄狠狠撲在地上。
那馬蹄從他的腹部,踏到了他的臉上,那是他此生受得最痛的一遭,甚至連呼疼的力氣也沒了。
下晌,程若懷聽得外頭的動靜,放下手上正洗的菜,跑出門去就見阿娘垂頭喪氣,而阿爹哪裏還能見得他的身影。
“娘!你這是怎麽了!阿爹呢?”程若懷心頭一緊,隻怕是爹娘拌嘴吵架了。
“你爹?他.......他在衙門裏頭,帶不回來,帶不走!”
他娘經此一事後,就有些神誌不清了,每日清醒時,都在怪自己,不該去衙門訴苦,不該去告那騎馬之人,否則程五明的屍身也不會拿不出來。
衙門沒有審案,甚至反咬一口說是程家惡人先告狀,而程五明的死因,經衙門仵作細察說是一口氣喘不上來,自己噎死了的。
這樣的荒唐話,再由縣老爺的印章一蓋,當即就板上釘釘了。
程若懷看著自己的娘拚死拉著那師爺,求著他重審此案,誰知那師爺竟然當著眾人的麵,說著什麽不堪入耳的話,他當即就要上去拚命。
這場民不聊生的鬧劇,終於因婦人一頭撞在縣衙大門,忽而中止。那師爺不願沾染是非,躲閃得遠遠的,隻有門口的衙役將他丟到了台階下頭。
他們一家人,此時本該和和美美的喬遷新居,到了縣城裏過更好的生活。程若懷跪在地上,看著被人丟出來的阿爹和倒在血泊裏的阿娘,久久不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