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轄二十二郡、一百六十九縣,近四十萬戶(1)。幅員遼闊,物產豐饒,河泊縱橫,土地肥沃,僅次於揚州。
荊州宜都郡在江陵之西,轄夷道、佷山、夷陵、宜昌四縣。夷陵與宜昌隔江相望,距江陵不過百裏的距離,順江而下隻需一個時辰,十分便利。
夷陵是個小縣,城中僅有三千餘戶。城西有處宅院,石牆木門,天井小院,廊柱斑駁、屋簷垂草,宅子有些年頭了。
三進院落住了不少人,天井竹竿上掛著大大小小的衣服,像飄揚地旗幟,小孩嬉鬧,婦人喝斥,宅內顯得擁擠雜亂。
宅主人姓王,十年前從北方遷居於此。第三進地東廂是宅主人王曜的書房,屋內四牆堆滿了竹簡、帛書和紙書冊。自打新野傳出書冊後,竹簡和帛書被逐漸取代。
陽光從撐起地軒窗內照入,落在窗下地書案上,落在書案旁邊地青色袍服上。青衫雖舊,穿舊袍的兩人都神態從容,舉止儒雅。
年長者是宅主王曜,前秦丞相王猛之子。王曜年過四旬,頭發、胡須梳理得絲毫不亂,麵容白晳,眯眼之時露出魚尾紋。
“鎮惡,你三弟王憲來信讓吾等前往魏青州,你考慮得怎樣?”王曜看著對麵的侄兒道。
王鎮惡道:“四叔,三弟雖得魏皇信任,得授青州中正、選曹尚書,但魏皇多是看在祖父的聲名上才厚待三弟。三弟根基尚淺,不能冒然前去依附。”
王曜當即道:“你智略過人,勝過為叔,既然你說不能前去,此事便作罷,為叔晚間寫信回複他。”
王鎮惡生於五月初五,按照習俗此日不吉,所以其兄王休想把他送給遠房宗族撫養。
父親王猛看到新生兒後,大為奇特,道:“此子不同凡響,當年孟嚐君也是此日出生,後來做了齊國丞相,此子將來必興我家門楣。”
王猛替其取名鎮惡,囑其父王休好生教育,閑暇時常抱著王鎮惡戲耍,教他識字。
三年後王猛身逝,幾年後王鎮惡之父王休卒於河東太守任上,王鎮惡兄弟便由伯父王永、叔父王皮、王曜等人撫養。
前秦敗於淝水後瓦解,王永戰死襄陵,跟在他身邊的王憲流亡清河,王鎮惡等人則隨叔父王曜南下晉國,客居在荊州夷陵縣。
三年前,王憲投奔魏皇拓拔珪,拓跋珪得知其為王猛之孫,厚加禮待。在魏朝任選曹尚書的王憲想起叔父兄弟們,來信讓他們前往平城相聚。
王鎮惡愛讀兵書,長於謀略,處事果斷,喜歡與王曜談論軍國大事,王曜深服父親的眼光,看來重振王家的希望確實在這個侄兒身上。
“前幾日,桓玄讓官府張貼榜文召賢,你可有意?”王曜道:“桓玄坐擁江、荊、雍三州之地,為叔看他有桓溫之誌。”
王鎮惡笑道:“桓玄,梟雄也。不過此人誌大才疏,遠不及其父,若是依附他或可得一時榮華,但終為其所累。”
王曜很喜歡跟王鎮惡談論天下人物,捋須道:“你不把桓玄放在眼中,不知這天下還有誰能被你中意?”
王鎮惡興致勃勃地道:“天下數分,北有魏、秦、燕等國。魏主拓跋珪是個英主,十數年間擊敗燕國,定都平城稱帝,雄才大略,不次於天王。”
王曜聽侄兒推崇拓跋珪,道:“既如此,你為何不願前往魏國?”
王鎮惡道:“愚觀魏主行事,雄武果斷,但難免剛愎自用,對臣下多有猜忌,與兄弟不和,恐禍起於蕭牆。何況天下紛爭未明,就學三國之時的諸葛家族,才不會讓家族湮沒。”
王曜點點頭,道:“你說的不錯,王家有王憲在魏國足矣,其他人可以投奔他處。”
王鎮惡眼神一凝,厲聲道:“除了偽秦。”
苻秦滅於姚秦,王家算起來是因姚秦破敗,王鎮惡等人對姚秦殊無好感。
王曜歎道:“蒼海桑田,國興國滅,你又何必執著,說起來偽秦姚主也算是個明主。”
王鎮惡顯然不想多談,道:“燕國屢敗於魏國之手,如今日薄西山,不過是苟延殘喘。慕容兄弟還不忘爭權奪利,慕容德建都滑台,加速消耗燕國的元氣。”
王曜當年與慕容垂不睦,興災樂禍地道:“慕容垂這個老賊若是知道自己身死後,建立的燕國轉眼分崩離析,不知會不會氣得從墳中爬出,大罵不孝子孫。”
“剩下的幾個涼王割據邊隅,皆難成大氣。”王鎮惡衣袖一拂,陽光隨著衣袖晃動。
王曜笑道:“北方諸國爭戰不休,一時難以南顧。鎮惡你說說大晉如何?大晉國土遼闊,英才眾多,可能收複失地,重整河山。”
王鎮惡冷笑道:“晉國早已糜爛不堪,哪有中興之像。天子司馬德宗冷暖不分,朝政被司馬元顯把持,司馬元顯驕奢無度,大臣們各顧自家享樂,夢生醉生罷了。”
“琅琊王司馬德文如何?司馬宗室之中還是有不少英才,像譙王司馬尚之、武陵王司馬遵,有他們匡護皇室,或可延續國運。”
王鎮惡朗聲笑道:“大廈將傾,靠幾根竹竿如何支撐。”
“王謝兩族子弟可有英才?”
王鎮惡道:“自謝安謝玄逝後,謝家以謝琰為主,小一輩有謝混等人,都不過是中人之資,若是天王此時南下,大晉措手可得。”
“至於琅琊王家,隻知寫字念經,那個王凝之守會稽,居然會說遣陰兵守護,真是讓人發笑。”王鎮惡譏諷道。
王曜歎息道:“當年王導安定天下,何等英明,子孫不肖啊。”
“至於太原王家、潁川庾家、龍亢桓家、高平郗家、陽戳禇家這些上品高門,天下承平久矣,這些世家的子孫都廢了,隻知道喝酒談玄,放諸戰場估計與那王凝之一個德行。”
王曜問道:“孫恩如何?天師道信徒眾多,他可能成事?”
“孫恩不過一流寇爾,隻能為禍一時。”王鎮惡道:“雖是皮癬之疾,但晉國病入膏肓,說不定因此而喪了命。”
王曜倒吸口涼氣,道:“不至於吧,北府軍尚在,應該能應對局勢。”
王鎮惡微微一笑,道:“王恭兩次叛亂,桓玄割據江、荊,朝庭對手握重兵的藩鎮已不信任。此次孫恩為禍,朝庭便急不可待地將北府軍一分為二,再過幾年,估計北府軍就要被朝庭自己消滅了。”
“這樣一來,桓玄豈不是會像其父一樣有機會控製朝堂。”王曜沉吟道:“那你為何不看好他?”
王鎮惡從容語道:“桓玄聰慧,但器量狹窄,有小智而無大德,似董卓能趁亂而起,但終被英才所滅。”
王曜饒有興趣地問道:“不知鎮惡可看出幾個英才?”
王鎮惡伸手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須,沉吟片刻道:“天下方亂,時日尚短,大浪尚未淘盡狂沙,愚也分辨不清。”
“喔”,王曜看到王鎮惡的神情,笑道:“這麽說來你已有關注之人,不妨說出來讓為叔聽聽。”
“劉牢之之子劉敬宣,為人忠義頗有膽略,若能繼承北府軍,假以時日或可成大氣。”
王曜搖頭道:“朝庭既對其父劉牢之十分忌憚,又怎會讓他順利執掌北府軍。”
王鎮惡也不爭論,繼續道:“汝南太守楊安玄,兩度救援洛陽,以少勝多擊敗秦軍,此子非池中之物。可惜其父楊佺期身死,楊安玄要丁憂去職耽誤三年。三年之後,情形變化,恐怕要錯過時機。”
王曜不以為然地道:“三年轉瞬即逝,楊安玄若是英才,自是無妨。”
王鎮惡道:“今後幾年將風雲突變,若不能搶占先機,或許便沒有他的機會了。”
“弘家楊家,百年前倒是頂級門閥,如今想要重興,怕是難了。”王曜想起自己家族,感傷地歎道:“王家要想重興,亦非易事。鎮惡勉之。”
王鎮惡站起身,青袍搖亂陽光,對著叔父拱手禮道:“叔父教誨,侄兒銘記在心,愚定要重光王家門楣。”
王曜擺手道:“隻是叔侄間的閑談,何必多禮,且坐下,說說還有誰入你眼中。”
王鎮惡重新落坐,道:“還有一人,是北府軍參事,姓劉名裕。”
王曜笑道:“你是說早些時日傳聞,此人與孫恩麾下交戰,以一人逐千餘人。此等笑話,你也會信?”
王鎮惡輕語道:“空穴來風,並非無因。愚聽聞戰後劉裕被封為廣武將軍,亂世之中,豪勇驍將或有可為。”
王曜哈哈大笑,道:“天下英雄何其多也。鎮惡,你自幼熟讀兵書,通曉謀略,可有意爭雄天下乎?”
王鎮惡眼中閃過一絲精芒,隨即黯淡下來,沉聲道:“人貴有自知之明,出謀劃策為愚所長,與人沙場爭雄卻是愚所短,愚隻願得遇明主,助之安定天下,事後能因功封賞萬戶侯,光宗耀祖足矣。”
王曜站起身來到王鎮惡身旁,手按在他的肩上,道:“鎮惡,勉之。”
注(1):這是《晉書》上的記載,其實部分郡實際上劃給了雍州,比如新野、襄陽、南陽等郡,不考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