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漸漸染紅張頌連身下的草地,蕭陽月呆呆凝望著師父的屍身,師父的麵龐異樣的平靜,甚而還帶著淺淺的欣慰笑意,仿佛已了卻自己活在世上最後的心願。

蕭陽月的手臂和眼瞳輕顫著,他緩緩向著師父邁了一步,口中喚道:“師父……”

兒時的記憶如潮水般湧入蕭陽月的腦海,最後化作從眼眶中滲出的眼淚,師父最後的話還回**在他耳邊,師父幾十年來看遍武林起落,直至死前,他最惦記的,仍然是他視如己出的弟子。

公孫賀看著地上張頌連的屍體,暗暗地嘖了一聲,想不到張頌連竟真的自戕,沒了張頌連這個牽製蕭陽月的棋子,事情恐怕會有些難辦。

他抬手施出一道功法,濃鬱的黑霧將蕭陽月裹挾其中,即將近身時,一道刺目的泛著淺蔥色的劍光將招數從中破除,蕭陽月雙目充斥著赤色,澎湃的殺意烙在他的眸中。

公孫賀見狀,不再逗留,抓住嵇勝,兩人幾下便輕功逃離,眨眼之間,數十名身穿暗紅色勁裝的武者落在蕭陽月周圍,廝殺而來。

飛濺的鮮血伴隨著敵人的斷肢殘臂,蕭陽月體會不到那些鮮血的溫度,他的劍鋒隨著他的胸膛嘶鳴著,他早已經曆過生離死別,也知道師父不可能一輩子都如同生父那樣陪伴他,可師父真正離他而去時,他亦無法忍受這樣的離別。

一刻鍾後,周遭的敵人幾乎已經被蕭陽月殺盡了,剩下的也都拖著傷軀逃跑,他站在血泊之中,右臂顫得厲害,最後終於是忍不住抬起頭,嘶啞地嘶吼而出。

但,無論如何,他都會牢牢握緊師父給留他的劍,這是師父的期盼,也是最後的念想。

師父的屍身靜靜躺在身後的地麵,蕭陽月轉身,背起師父的屍身,將他平整放於洞穴之中。

“師父……”蕭陽月的雙眸已然平靜,隻是雙眼已然通紅著,“您說的話,我記下了。”

他最後跪在地上,朝著師父深深磕了頭,擦幹眼瞼下的淚痕,轉身走出了洞外。

公孫賀和嵇勝雖逃得迅速,但並非沒留下痕跡,蕭陽月看著樹林中某處樹幹上留下的深深的踏痕,痕跡一路向著山下延伸而去。

蕭陽月緊緊蹙眉,霍喬還在山頂和方無竹廝殺著,嵇勝暫且不提,公孫賀這衷心的走狗絕不會就此離開,而他想必也清楚,不管再叫其他多少嘍囉圍剿他也無濟於事,此番下山,必定不是去尋救兵的。

蕭陽月循著痕跡疾步追去,抵達山下後,二人的痕跡向著醉棲山的北麵而去,那正是他們一行人來時的方向。

醉棲山北麵四五十裏外便是那座他們落腳的村莊,蕭陽月心中陰沉不安,公孫賀奸邪狡猾,指不定有什麽陰謀詭計在等待他。

但公孫賀嵇勝二人,必須死。

很快,山村的輪廓漸漸出現在山林之中,蕭陽月在樹杈中靜待片刻,四處環視一圈,山村中寂靜無聲,既聽不見人聲,也聽不見狗吠。

蕭陽月落在地麵上,腳剛剛觸到地麵的那一刻,一道陰風猛地襲來,周遭的樹木霎時抖落一大片透明的鱗粉,無數狀如飛蛾的白色飛蟲從棲息的樹木之中飛出,密密麻麻飛向高空。

蕭陽月運氣劍氣,鱗粉被劍氣阻隔開來,飛蛾撲在他的周身,被劍氣切割為碎末,掉落在地上後,也頃刻化為了粉末。

蕭陽月盯著地上的蟲屍,眸中冷意翻湧,他快步踏入村莊之中,村道上灑滿著這樣的鱗粉,整個村莊仿佛被籠罩於一道無形的絲網之中。

他踢開一家村戶的門,隻見屋內數人、連帶著養著的活禽,都紛紛昏倒在地,口吐著夾雜著血的白沫。

蕭陽月蹲下身,探了探昏迷的人的鼻息,這些人雖然都還活著,但幾乎都氣若遊絲,顯然是中了這不知名的鱗粉帶來的毒,不知還能活多久。

這時,屋外的空地上傳來幾聲響動,蕭陽月站起,轉身推開門,來到空地上,他默然回頭,隻見嵇勝站在不遠處的樹梢上,他的周身,正盤旋環繞著與方才一模一樣的蛾蟲。

蕭陽月麵無表情地盯著他:“怎麽?如今不躲了?”

“師兄,師父死了,你很不好受吧?”嵇勝的麵貌比往日裏多了幾分異樣的扭曲,暗紅的血管如根莖般盤在他的麵龐底下,他說著,漸漸發出笑聲,“哈哈哈!他自始至終都隻把你當成他的徒弟,愚昧無知的老東西,如今還不過是落得個被霍喬下毒自戕的下場!蕭陽月,你沒能救下他!你誰也救不了!”

“還有什麽想說的便說吧。”師父已死,蕭陽月無心再與嵇勝爭論任何事,沒能看清嵇勝奸邪麵目,是師父此生犯下的唯一的錯,而這個錯,將終結於他手,“你也不過隻剩下幾息能活。”

看到張頌連死的那一刻,嵇勝隻覺得周身經脈都無比暢通而亢奮,他不為師父的死而惋惜遺憾。

長久以來,他被輕視、他被忽略,永遠隻能居於蕭陽月的才能之下,如今,張頌連死了,沒人有資格再對他說三道四。

嵇勝的腦海中回**著公孫賀不久前和他說的話,隻要他能殺蕭陽月,未來的武林,必將有他的一席之地。

“你可知這裏的村民中了什麽毒?”嵇勝陰險大笑,“此乃鱗粉帶劇毒的‘銀鱗蟲’,若無解藥,三個時辰內便會渾身潰爛而死!此毒解藥就藏在隻有我知曉的地方,你若殺了我,這些人也要一同陪葬!”

蕭陽月淡淡道:“陪葬便陪葬吧,師父是心善的好人,莫非你覺得我也是好人麽?”

嵇勝的麵容凝固些許,他暗暗咬牙,抬手引出更多的飛蟲來,蟲群從嵇勝背後的樹叢中飛出,發出刺耳的振翅和鳴叫聲,如一道鋪天蓋地之網,幾乎將整個村莊團團圍住。

嵇勝轉身,身後的道路卻忽地被人阻斷,蕭陽月已至身前,刀光如閃電劈下,嵇勝拔出腰間長劍,在蟲群包圍之中,與蕭陽月牽製數招。

糾纏之間,一股隱秘的香氣竄入蕭陽月的鼻間,這股香氣他實在太過熟悉,且正是從嵇勝身上傳來的。

蕭陽月拉開與嵇勝的距離,眸間多了幾分了然。

是焚骨香。

嵇勝滿以為自己有能力牽製蕭陽月,臉上的神情愈加瘋狂,從而絲毫沒有察覺自己周身散發而出的氣味:“蕭陽月,你就隻有這點本事麽!”

蕭陽月看著嵇勝發青發黑的麵容,嘴角隱隱揚起一分譏諷而冰冷的笑意,他望著嵇勝,猶如看一個跳梁小醜。

“看來你從不知道霍喬是個什麽樣的人。”蕭陽月遙遙道,“你這身武功,大概有他的蠱毒助力吧?”

“那又如何!”嵇勝大喝道,“武林之中,誰不是唯結果論英雄?”

蕭陽月雖不知霍喬究竟給嵇勝喂下了何種蠱毒,但這原蠱之中必然有焚骨香,看嵇勝的五官軀體的模樣,吸化這蠱毒的時日恐怕不短。

“愚蠢至極。”蕭陽月冷冷道,“與霍喬公孫賀此類人沆瀣一氣,聽信他們的謊言,走這些歪門邪道,不過是引火燒身。”

“怎麽?莫非你怕了?”嵇勝舉起劍,朝著蕭陽月劈來,“來啊,蕭陽月,與我一較高下!”

話音剛落,嵇勝忽地感到,一股不久前才消退的惡心感卻又猛地翻湧上來,他一時頭暈目眩,視線也模糊了一陣,蕭陽月冷冷凝視他的臉忽遠忽近,變得不再真切。

嵇勝彎腰,嘔吐出一灘夾雜著血水的黑汁,他滿頭冷汗,並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麽,驚慌指著蕭陽月大叫:“你耍了什麽花招?!”

蕭陽月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眼見著嵇勝的麵色愈加青黑,他麵色淡漠:“這都是你咎由自取。”

想要在短時間內依靠蠱毒提升內力,最終必然會反噬,且霍喬是什麽人,恨不得獨霸天下,若這些蠱毒真無傷害,他豈會這麽輕易示人?

嘔吐感越來越強烈,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遍布全身的奇異的瘙癢感,嵇勝渾身打著冷顫,體內好像有萬隻螞蟻湧入他的骨頭縫隙中,刺癢得令人無法忍受。

嵇勝搖搖晃晃地跌倒於地,抓著自己的頭發使勁地撕扯,他分明感覺有什麽東西就快要從自己體內破皮而出了,渾身都奇癢難耐,痛苦不已。

嵇勝暴怒地從地上站起,卻已完全亂了陣腳,舉起刀胡亂砍向蕭陽月,蕭陽月甚至連劍也用,隻是以掌擊其上身數處穴位,嵇勝便猛地吐血,重重跌在地上。

看著嵇勝的反應,蕭陽月便清楚自己沒有猜錯,方才他攻擊的都是人體身上容易引起經脈內力紊亂的穴位,不過普通幾擊,嵇勝便承受不住吐血,看來他體內的經脈已是被這蠱毒給徹底攪亂了。

見蕭陽月甚至不屑於拔劍與他對抗,嵇勝怒不可遏,粗粗地喘著氣,指著他大吼:“蕭陽月!你別看不起我!”

“看不起你又如何?”蕭陽月冷冷道,“你根本不配死在師父的劍下。”

嵇勝急火攻心,渾身的疼痛越發劇烈起來,他的皮膚之下開始鼓出隱隱的紋路,那些紋路越來越大,且四處遊走著,仿佛有活物附著在他的皮膚之下。

嵇勝大驚失色,一時恐懼不已,嚇得瘋狂甩著手臂,他的雙眼也開始遍布可怖的血絲,鼻子、耳朵和口中都充滿了血腥味。

眨眼之間,他的周身皮膚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血點,無數發絲一般的細小卻極長的蠱蟲破開他的皮膚,從他體內各處爬了出來,連他的七竅也塞滿了蠱毒成熟之後養育而出的蠱蟲。

蕭陽月心頭巨震,原來霍喬借提升他武功的名義,不停讓他吃下蠱毒,將嵇勝做成了一具活飼人。

嵇勝滿地翻滾著,尖叫聲刺耳而嘶啞,他撕扯著自己身上的蠱蟲,卻連帶著身上的皮肉一起扯了下來。

這些蠱蟲暫且還得以他的血肉作為養分繼續長大,因此嵇勝一時不會死去,隻能繼續承受這樣的極刑,直到不知多久過去,慢慢地被蠱蟲啃食殆盡。

因野心忘恩負義,與奸邪同流合汙,如今落得這個生不如死的下場,對他來說,也算死得其所。

嵇勝:“不……不……”

嵇勝似乎如今才意識到霍喬給他喂下的那些東西是什麽,他瞪大雙眼,周身卻已經被惡心的蠱蟲爬滿了,四肢經脈全被咬斷,已經徹徹底底成了一個連牲畜也不如的廢人。

蕭陽月走到麵前,居高臨下望著他,眸中沒有一絲同情和惋惜,也沒有一絲恨意得解的暢快,即使嵇勝死得如此痛苦,師父也已經去了,不會再回來了。

“村民中的毒的解藥在哪裏?”蕭陽月最後問,“你若肯說,我可以給你一個痛快。”

嵇勝早已麵目全非,幾乎已經是骨肉分離的一灘肉泥,但他仍然被迫活著,被蠱蟲維持著一條命。

他的聲音也幾乎聽不出人聲了:“在……公孫賀……”

“公孫賀在何處?”

“……醉棲山……北峰……”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後,蕭陽月抽出劍,劍鋒指著嵇勝的喉嚨,隻要他一劍下去,嵇勝便可徹底斃命。

半晌,蕭陽月卻又收起了劍,他轉身向遠處離開,留下嵇勝在原地絕望和憤恨的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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