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陽月幾乎是頃刻間便踏地掠出,不顧一切朝著下墜的方無竹奔去。他用力抱住方無竹的身體,用劍穿進懸崖峭壁中,一路沿著石壁下滑,直到落在崖底的雜草叢中。

蕭陽月的腿亦是傷得嚴重,可此時此刻,他幾乎已全然感覺不到自己身上的痛楚,滿心滿眼都是要確認方無竹的安危。

蕭陽月丟下手中的劍,將方無竹平放在草地上,他鬆手時,已然看見自己滿手都是方無竹的身上的血,他陷入昏迷,沒有多餘的力氣再止住身上傷口汩汩流出的血。

那些劍傷,劃破他的衣襟,在他身上留下道道深可見骨的傷痕,霍喬的九星劍本身就蘊含邪魔功法,更不知他是否在自己的劍上下了毒。

方無竹的吐息十分微弱,蕭陽月雙眸和手掌一起顫著,他能感覺到,方無竹靠著透支經脈真氣才能堅持如此久,如今卸下力來,內力大亂而反噬,若不盡快疏導,恐會危及他的性命!

“方無竹!”蕭陽月捧著方無竹的臉,嗓子又沙又啞,眼淚和鮮血一起花了他蒼白的臉,“你給我撐住!你已經勝了……霍喬已經死了!我不許你有事!”

方無竹緊閉雙眸,被蕭陽月緊緊攥在手心的雙手透著無溫度的冰涼,亦沒有做出任何回應。他身下墊著厚厚的雪,血如掉入水中的鉛墨,層層染下,和他的衣衫一樣,血幾乎要將白雪浸透。

怎麽辦!怎麽辦!

蕭陽月不知方無竹的內源經脈在何處,胡亂疏離恐怕會雪上加霜,他又想起自己芥子嶺山頭看見的環境,方無竹死時幾乎就是像這樣這樣,在落雪天,一身白衣。

他無法承受,他不能承受失去他。

……對了,董之桃,必須找到董之桃!

蕭陽月小心將方無竹背起,又將兩把劍用布匹纏在身上,他一路朝著董之桃在山腳下藏身的茅屋趕去,等看到茅屋的影子時,他已經是精疲力盡。

董之桃正好打開茅屋房門,看見蕭陽月和他背上昏迷的方無竹,她心中一驚,隨即立馬飛奔而出,幫著蕭陽月將方無竹背進茅屋裏,小心地平放在地麵上。

看著蕭陽月和方無竹浴血的模樣,董之桃的手有些顫抖,她知道,他們一定是勝了,她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詛咒其死無葬身之地的人,終於還是不得好死了!

“方大人……”董之桃失聲道,“還有蕭大人,你的腿……”

“別管我,先救他。”蕭陽月沉聲道,“他要是有閃失,莫說腿,這條命我也是不要的。”

董之桃喘著氣,方無竹情況的確不妥,她很快正色下來,沉住氣,手指搭上方無竹的腕心診脈,心中大驚,焦急道:“方大人透支太多,尤其是右臂經脈,是內力反噬暴亂的源頭。”

“如何救他?!”

董之桃張了張嘴,遲疑道:“恐怕……”

“恐怕什麽?!”蕭陽月心急如焚,通紅的眸子滿是恐懼,“盡一切可能救他!什麽代價我都不在乎!”

“恐怕方大人的右臂經脈保不住了。”董之桃道,“若不徹底切斷經脈,若反噬到幾處根基要害,方大人性命岌岌可危!”

蕭陽月一怔,低頭看著昏迷不醒的方無竹,手指緊緊收攏。

若徹底切斷右臂經脈,方無竹從此之後,便再也無法使用右臂練武了,右臂於他,將變得與庸碌大眾無異,於武功上來說,是再也不能了!

天下武林之人,誰不是將武功看得比性命重要!他的師父,正是因為被霍喬用蠱毒毀掉臂膀,再不能使出青蓮劍法才自戕!方無竹又如何想?他會因為這樣,而怪他嗎?

但即使如此,他也要救他。

蕭陽月曆經千辛萬苦才走到如今這一步,就當他是自私之人罷了,無論如何,他再也不讓自己在這世上所剩的唯一貪戀之人死去。

更何況,方無竹又是何許人?他經曆了十數載武林仇恨與廝殺,早已懂得,武功於他並非是全部。

“無事。”蕭陽月沙啞道,“右臂廢了,他還有左臂,他還有我。”

董之桃凝眸點頭,她從茅屋地窖中取出隨身的藥箱,道:“方大人昏厥之中恐怕不能控製內力,還請蕭大人助我一臂之力,還有,我怕運針斷脈時會傷及別處的經脈,蕭大人可否想辦法暫時令方大人別處的經脈穩固下來?”

蕭陽月忽地想起了什麽,他從自己衣衫內袋中取出一枚渾圓的金蛇胎子,這是他先前擊殺公孫賀時,從他體內取出的,金蛇胎子蘊含功力強悍,能短暫穩固方無竹的身體。

一切準備妥當後,蕭陽月看著方無竹蒼白的臉龐,將金蛇胎子含入自己口中,俯身輕碰他冰涼無熱的唇,將蛇胎子渡入他的口中。

如今的他,隻祈求他從未祈求過的上蒼,讓他可以在不遠的來日,還能聽見方無竹笑著喚他的姓名,與他永遠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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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棲山一百五十裏外的一處與世隔絕的寧靜山村內,傳來一道嬰兒的啼哭聲。

距離與霍喬在醉棲山山頭死戰,已經過去了半月有餘。

那日在山腳下,董之桃與蕭陽月險險將方無竹右臂經脈斷掉,保住其性命後,董之桃又趕忙替蕭陽月傷勢較重的左腿療傷。

董之桃身上帶的藥材不夠,必須盡快到鎮上找地方暫時安頓,兩人帶著方無竹出山的途中,途徑那座被公孫賀與嵇勝的下毒的小山村時,卻偶然聽見,村中傳來了嬰兒的啼哭聲。

當時害死這些村民的毒的解藥,蕭陽月殺了公孫賀之後也未曾找到,這些無辜村民受到牽連,遭受到這等滅頂之災,即使霍喬已經慘死,蕭陽月難逃自責。

因此,當發現村中竟還有幸存者時,蕭陽月心中大為觸動。

董之桃進入村中搜尋,很快便找到了一名被家人藏於缸中的,不過數月大的嬰兒。嬰兒僥幸躲過一劫,未曾中毒,卻也已經餓得哭聲微弱,又因為在密閉的缸中待了太久,已經奄奄一息了。

董之桃連忙將繈褓抱出,帶著嬰兒一起離開了醉棲山。

他們在鎮上停留了數日,蕭陽月也立刻送了給段如風的乾門衛,方無竹依然昏迷著,就連董之桃也說不清,他究竟何時能醒。

意外的是,蕭陽月送出去的書信,帶回來的竟是段如風本人。

時隔多日再看見二人,段如風知道他們已將心頭大患除去,他的摯友令北亭想來九泉之下也可安息,一時心中大動,眼眶也忍不住滾出熱淚。

“你們安全就好。”段如風動容道,“我就怕你們二人受傷,已經差人在奉縣尋了一處隱蔽村莊,人手都已經安排下了,你們直接過去那邊就好。”

蕭陽月深深望著段如風,道:“多謝,我會記得你對我們的恩。”

段如風搖搖頭:“並非恩情,隻是回報,你們殺了害北亭慘死的奸人,是我該謝謝你們。”

方無竹傷勢未愈,不方便顛簸太久,奉縣距離這裏不遠,正是合適的去處。

段如風護送蕭陽月等人一路來到奉縣,村莊中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段如風見他們救下了一個嬰兒,還著人到附近的鎮上去尋一尋有沒有可以照顧嬰孩的乳娘。

段如風:“你們且先在這兒住下,等到方大人傷勢痊愈,我護送你們到粱州,莊少俠和閆大夫現在安頓在那邊。”

蕭陽月:“好,我明白了。”

一行人在奉縣的村莊住下,方無竹身體傷勢漸漸恢複,隻是仍然不見醒來。蕭陽月雖心急如焚,卻也無計可施,董之桃將她力所能及的事都做了,也囑托段如風送了書信給在粱州修養的師父閆東來,寫明了方大人如今的情況,以求醫術上的指點。但閆東來當時受了重傷,就是能夠趕來,也會耗費許多時日,現在方無竹什麽時候能蘇醒,都得看他自身。

在村莊居住安頓的日子,董之桃每日早中晚都會替方無竹診脈,蕭陽月則也會借著曾經與方無竹雙修之時,對他體內真氣的一定了解,幫著探查方無竹傷勢的愈合情況。

段如風為他們找到了乳母,那個幸存的嬰孩也養在了村莊裏。

這日嬰孩啼哭不止,董之桃便去山村那頭的乳母的住處去看了看,隨後便返回蕭陽月照看方無竹的臨山院子,照常去給方無竹把脈。

走進寧靜無聲的院落,透過窗欞,董之桃遠遠瞧見蕭陽月坐在內室桌邊,撐著頭,閉眸小憩著,一陽一月兩把無為劍插在劍鞘中立在牆邊,隱起了鋒芒。

蕭陽月的眼底下染著青色,董之桃清楚,方大人一日不醒,蕭大人便一日不能安眠。剛來的時候,蕭陽月連續數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隻是默默守著方無竹,直到大戰之後疲憊的身體實在支撐不住才合了眼。

如今,他也隻是困乏了才短短入睡一陣,一日睡不到兩個時辰。

站在院子裏,董之桃心中揪心難過,隻盼得方無竹大人能快些醒來。

她輕輕推門而入,蕭陽月眨眼便醒來,他雖然身心俱疲,但也一直保持著戒備,畢竟霍喬雖死,奇蠱門殘黨還未消滅,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有仇人尋上門來。

“蕭大人,我來給方大人診脈。”董之桃道,“蕭大人還是去側屋裏躺著歇息會兒吧。”

蕭陽月看著**的方無竹,方無竹早已被他換上一身幹淨的衣衫,神色平靜,輕吐的呼吸也是勻稱的,沒有一絲一毫的血腥氣。

可他何時才會醒來?

他好想再見到他的眼眸,想讓他看著自己。

方無竹給予過他承諾,他願意信,也必須信,無論多久,他都會等下去,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十年!

蕭陽月沒有休息,隻是拿起牆邊的月劍,久未進水的嗓子有些沙啞:“我去山腳練劍,有何事喊我便是,我聽得見。”

董之桃微微一歎,也隻能點頭。

蕭陽月離開後,她手指搭上方無竹的手腕,細細探查一陣,脈象並無太大變化。

可就在董之桃打算離開的時候,她卻忽然看見,方無竹搭在被麵上的手指,細微地動了動,那闔於眼瞼上方的眼睫,繼而緩緩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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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就完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