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之桃怔愣片刻,而後猛地起身,踢倒了身後的矮凳。她心驚地望著還尚未完全蘇醒的方無竹,呼吸幾乎停滯在喉嚨中,很快,喜色抹上她的眉梢。

方無竹的眼前還浮現著斑駁的色塊,周身傳來疲憊與沉重感,沉寂多日的感官,終於慢慢回到他的身體中。

方無竹微微蜷縮自己的手指,隻這一瞬,他便感覺,自己的右臂與往日不同了,十分的輕盈,失了經脈的厚重,沒有內力遊走的感覺。

他不知自己已經昏迷多久,但多年習武,他對自己身體狀況十分了解,從如今身體的鈍感來看,他昏迷應該至少有半月有餘了。

與霍喬最後的激鬥仿佛還發生在幾息之前,他過往摯友的命、自己受過的傷、這麽多年與宿敵糾纏的仇恨,也終於在那一刻煙消雲散了。

方無竹看著守在床邊的董之桃,久未說話的嗓子難免有些喑啞:“之桃……”

“方大人。”董之桃顫聲道,“您終於醒了。”

除了經脈和內力尚需一陣時日修複,方無竹身上的外傷都已差不多痊愈,董之桃扶著方無竹從**坐起,再替他吧了一回脈,確認無虞後,道:“方大人稍等,我去叫蕭大人。”

董之桃連忙跑出門外,在院子裏朝著山腳的方向高聲喊了蕭陽月一聲,蕭陽月很快便出現了,他提著刀,輕功落在董之桃麵前,緊迫道:“何事?”

“蕭大人,方大人醒了!”

方無竹昏迷,不過隻有半月,可對於蕭陽月來說,卻恍惚過了數月、數年,等待他醒來的時日幾乎度日如年,也一點點耗盡著他的心力。

如今,董之桃的話響徹在耳邊,卻宛如渺遠的天籟一般,讓蕭陽月如同身在夢中。

他怔愣了一陣,回過神時,凝滯的呼吸已經讓他的胸口悶疼,他盯著董之桃,聲音輕得像是不想打碎一場夢:“他……醒了?真的?”

“方大人真的醒了,您快去看看!”

董之桃話音未落,蕭陽月便立馬拚命地朝著院子裏跑了進去,短短的距離,卻將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裏,他見過太多幻境,多麽害怕這也不過隻是其中之一。

蕭陽月用力推開房門,方無竹坐在**,抬頭看著他,叫了他一聲陽月。蕭陽月終於是忍不住丟下了手中的劍,上前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卻顧著他的身體,不敢貿然抱他。

方無竹就在自己麵前,他再次看著他,呼喚了他的名字。

多少回夜深人靜的時候,蕭陽月都安靜守在床邊,那些時候,無論他握得多緊,方無竹的手都不會回應他。可此時此刻,他也回握了蕭陽月,並且伸手,撫上了他的臉頰。

方無竹看著蕭陽月難掩憔悴的麵容,蒼白的唇和眼底下的青色,無論多少回醒來,隻要第一眼見到的人是蕭陽月,他都會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他真的好美。

這半月以來,平靜咽下的眼淚終於洶湧而出,蕭陽月實在是太疲倦了,他脫力靠在方無竹懷中,千言萬語,最後也隻是沙啞的一句歎:“為何要讓我等?這二十日,於你來說不過夢中的一瞬,可對我來說,每分每秒都受盡折磨!”

“陽月,對不起,讓你受苦了。”方無竹緊緊擁住他,手掌撫摸著他的頭發,眼眶也是漸漸紅了,“從此我們永遠不分開,好不好?”

方無竹知道他的答案的。

蕭陽月閉上眼,多日的疲憊湧上來,可他卻從未對這樣的感覺感到如此欣喜眷戀過,他漸漸在方無竹胸膛上入睡,手始終緊緊與他相扣。

蕭陽月這一睡,睜眼後便已是傍晚,他仍然靠在方無竹懷中,姿勢絲毫沒有改變,屋內已被金色的黃昏浸染,抱著他的人胸膛心跳有力,這是他這半月多來,睡得最安穩的一次。

方無竹眨著眼睛望著他:“醒了?”

蕭陽月用視線寸寸描摹著方無竹的臉,幾個時辰前他剛醒,自己還未完全從方無竹蘇醒的如夢似幻的感覺中恢複,還未來得及好好看看他。

如今再仔細看他時,蕭陽月才發覺,方無竹也清瘦了些,眉眼卻還是一如既往,隻是看著他,蕭陽月便似乎可以不被外界任何紛擾打擾了。

方無竹捧起蕭陽月的臉頰,珍而重之地輕輕一吻他的嘴唇,他們彼此似乎都等待這個一切塵埃落定之後的吻太久了,深深地貪戀彼此的心跳,汲取彼此的氣息。

一吻落下,方無竹將蕭陽月的麵容鎖在自己眼瞳中,用手指輕輕一撫他眼下的青色,心疼道:“才半個月,你瘦了好多。”

蕭陽月閉眼靠在他的肩上:“慢慢養回來就是了。”

“你那時受的傷可都大好了吧?”

蕭陽月點點頭,視線卻忍不住落在方無竹的右臂上,眸色頓時一緊,緊迫道:“你的右臂……如今感覺如何?”

方無竹捏了捏右手拳頭,無所謂道:“沒了內力,倒感覺輕盈許多,現下動起來還有些遲鈍,習慣一陣子也就好了。”

蕭陽月:“那時你消耗太多,我和董之桃不得不這樣做,否則會傷及你性命,情況緊迫,我無法……”

“陽月,我都明白。”方無竹打斷蕭陽月的話,與他額頭相抵,“隻不過是不能用右手練武罷了,武功大成境界我也見識過了,殺死霍喬心願已了,我從此也再不會去追求那些無謂的武林虛名,於武功上,我已沒有什麽遺憾,更何況,我還有左手呢?那時我也已有準備,最壞不過是切斷整條右臂,如今還能用雙手碰你抱你,已是萬幸了。”

是啊,如今這一切,都已是萬幸了。

隨後,蕭陽月便將這半個多月發生的事慢慢同方無竹說了,說起段如風幫助他們許多,也說起了他和董之桃在醉棲山下村莊中找到的那個幸存的嬰孩。

蕭陽月:“段如風和莊英他們會在思山縣等我們過去,房屋住處他們都替我們安排了,董之桃到這裏時就給閆東來寫了信,他一路過來,多半也快到了。”

方無竹點點頭:“這些日子辛苦他們了,等過去那邊後,得好好答謝他們才是。”

方無竹頓了頓,手臂又將蕭陽月摟緊了些許:“陽月,我最該答謝的人是你。我餘生這條命,都是你的了。”

三日後,從思山縣一路趕來的閆東來終於到了他們暫居的村莊。

比起數月前,閆東來那時身受的重傷也已愈合許多,他見著三人,心中慨歎,當時他不得已跟隨莊英等人離開,讓董之桃跟隨方無竹和蕭陽月去冒險,閆東來何嚐沒有想過,與他們那一別,或許就是永遠了。

閆東來忍不住走上前,用力拍了拍方無竹的肩:“我就知道你定能打霍喬那個老雜種一個落花流水!”

董之桃看著閆東來,也雙眼發紅:“師父。”

閆東來歎道:“好,之桃,我的好徒兒,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如今你已能獨當一麵了。”

三人敘舊一陣,便引著閆東來往村莊裏走,方無竹道:“看你如今活蹦亂跳的,筋骨是好全了?”

“那可沒有。”閆東來直搖頭,“我這把老骨頭,那能同你們比?你呢?你可好全了?”

方無竹:“能好的地方都好了,不能好的地方也再好不了了。”

閆東來一愣,他抓起方無竹的手,搭上他的脈搏,隻一探,便發覺了他右臂的異樣。閆東來神色頓時大驚,失聲道:“你的右臂……”

“如你所見,我現在可是柔弱極了。”方無竹笑著摟住蕭陽月的腰,“一切都得靠陽月照拂啊。”

蕭陽月大抵都已經習慣方無竹這副模樣了,隻是瞥他一眼,懶得多說。

“我聽你這鬼話。”閆東來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雖然右臂經脈毀了,但其餘經脈比從前更堅韌,你若肯下功夫,日後隻靠左臂達到雙臂健全的狀態也並非不可能。”

“下這功夫作甚?”方無竹挑眉道,“陽月護著我,我樂意。”

“……”

方無竹嘴上雖然這麽說,但閆東來心裏清楚,如今霍喬已經死了,這武林也再沒有第二人可以與方無竹匹敵了,就算他一條手臂經脈廢了,那也隻不過是從前九分變成如今七分,原本那一分之人,如何能敵?

方無竹:“莊英和懷恩他們如何?”

“都好,晏家莊也安定了,你們的住處都安排好了,離晏家莊和鎮上都不遠,平時往來和采買什麽東西很方便,又是很安靜的住處,正適合你們兩人住,他們二人都盼著你們過去呢。”

“我們這兩日收拾收拾就出發。”

閆東來在村莊裏停留了兩日,便同三人一道返回思山縣,三人也帶上了那個嬰孩,董之桃替嬰孩取了小名叫軒兒。

路途雖遠,但四人也不急,一路上悠閑趕路,路過繁華的城鎮便會停下住宿,倒也算是把這附近的景色給看遍了。

等到了思山縣,已是一個月後了。

思山縣的縣丞與莊英相識,得知方無竹他們到了後,便立馬通知了莊英,莊英很快便過來迎接他們。

故人相見,一時激動溢於言表。

在晏家莊待了一下午,莊英才將他們送到住處去,一處單獨建在山頭的房屋,帶獨院和長亭,宛如靜謐的世外桃源。

屋子一直都有人打掃著,莊英從信中知道有一個不過數月大的嬰孩,還特意幫他們找一個乳娘,方無竹卻詢問莊英想不想收養這個孩子。

“我和陽月這模樣也不像是會照顧孩子的人啊。”方無竹道,“東來和之桃都在你們那住著,他們在方便一些,而且我想懷恩會喜歡這個孩子的。”

說到戚懷恩,莊英眉目神色柔和許多,懷恩腿腳殘疾,不方便出去,而他又難免有需要外出的時候,懷恩整日在家中,難免有些悶。懷恩是喜歡孩子的人,若是有這個孩子,想必他會十分驚喜。

方無竹笑道:“反正我們住得這麽近,我們時常會去看他的。”

莊英點點頭,小心地接過方無竹懷中的繈褓,誠摯道:“方大人,莊某感激不盡。”

山林中的夜色總是無比寧靜,偶爾聽聞幾聲鳥叫,漆黑的山頭倒不顯得蕭索。蕭陽月與方無竹兩人坐在屋簷瓦片上,看著星辰緩緩灑落,幽遠的山野,遠離了武林喧囂,遠離了江湖仇恨,更遠離了紛擾的俗世。

天地間,似乎一時隻剩下他們二人。

賞了一會兒頭頂星辰,方無竹便扭頭專注地盯著蕭陽月看,盯得實在太久,讓蕭陽月也有些疑惑起來。

蕭陽月:“盯著我做什麽?”

方無竹:“無事,隻是昏迷那半月,我好像做了很久的夢,夢裏都是你,現在一切都已結束,自然是要好好看看你了。哎呀,我的娘子可真美啊,怎麽看都看不夠。”

“別油嘴滑舌的。”蕭陽月微微撇嘴,卻又道,“若是看膩了,可怪不了我。”

“怎麽會看膩。”方無竹道,“你看這些四季風景,秀美如畫,有誰會看膩?你可是比這風景更如畫啊。”

方無竹拉著蕭陽月躺下,兩人並肩枕在屋頂瓦片上,方無竹又道:“從前我總想著武功,如今看來,當初我怎就這麽傻,還是好好享受溫柔鄉才是正經。”

“聽你這意思,你喜歡的到底還是我的容貌了?”蕭陽月瞥著他,“那若是以後我老了,這副容貌也沒了,你當如何?”

“我可比你大啊,陽月。”方無竹好笑道,“你若是老了,那我比你更老。”

蕭陽月深深地凝望著他。

這世上愛慕他容貌、同時又懼怕他的人許許多多,但這其中又有多少人,會真正把他當做有血有肉、會痛會哭的常人,而不是一個冷淡孤高的皮囊,又有多少人會不計一切地保護他,會甘願付出自己性命。

恐怕,隻有方無竹願意,也隻有他能做到,他明白自己的一切,他懂得自己的軀殼下的痛苦與柔和。

而自己,隻要方無竹需要他,隻要他喚一聲“陽月”,哪怕前麵是萬劫不複,蕭陽月也會義無反顧與他並肩。

隻是如今,等待他們的,再也沒有萬劫不複了,隻有柳暗花明,彼此相伴的日日夜夜、春夏秋冬。

終於,他終於等到這一天。

從此山河如何,武林如何,都再與他無關了,他心頭的那片天地,早已被一人填滿了。

蕭陽月鼻子一酸,有些忍不住紅了眼眶。看蕭陽月似乎要掉淚,方無竹立馬坐了起來,捧起他的臉道:“怎麽哭了?”

蕭陽月沙啞道:“……方無竹,你這輩子都不能離開我。”

“那是自然。”方無竹低聲道,“我不僅此生要纏著你,生生世世也會纏著你的。”

銀月星輝之下,二人緊緊相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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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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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結啦!最後因為太忙了逐漸變成了旬更我有在反省(感謝大家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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