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重在家辦公,每天有不少文件報表要看,還要打很多電話,蘇青不打擾他,隻有何方循例會守在書房外間,隨時聽沈重吩咐。
蘇青不是那種喜歡出去亂逛亂買的人,沈重出事後她就更不願意拋頭露麵被人看,寧願在家裏地下的影音室看電影。
她不是科班出身的演員,從小是學芭蕾的,後來大學讀了音樂劇專業,演戲方麵都是靠自己拚命看拚命琢磨,才打出一片天地來的。
她一個人看看電影,一天也很快就過去了。
沈重一連幾天都睡在她床邊,每晚她睡下去時都會伸出一隻手握住他。不衝動的時候她還是不太敢摸他,發現自己其實是心疼多過害怕的感覺。
這天蘇青在影音室看片子看得很投入,仔細揣摩兩個人的微表情時,有人敲了敲影音室的門,蘇青以為是傭人來送水果,就叫了“進來”,自己則還躺在單人沙發裏蹺著腳不動。
身後傳來電動輪椅的嗡嗡聲,蘇青馬上暫停電影,坐直了身轉回頭去。
沈重對她笑笑:“我來看看你都在看什麽。”
蘇青跳下來,慌慌張張地把本來放在沙發邊上的茶幾搬走,給他騰地方。
沈重本來就很少到這間房來,他忙起來連睡覺的時間都欠缺,哪有閑工夫看這個,偶爾抽時間也是為了陪蘇青。
本來這裏還有一張他的單人沙發,早已經被搬到角落裏了。
沈重看蘇青如臨大敵的樣子,臉上笑意更深:“是不是在看成人片?這麽緊張。”
蘇青馬上搖頭:“沒有啦,就是……一個人在這裏習慣了。”
“那我走了。”沈重撥動操縱杆要轉圈。
蘇青撲上去按住他手:“不要小心眼嘛。”
沈重轉回來,抬頭又對她笑,眼裏是星星點點的亮光。
蘇青看他心情不錯,自己也高興了,俯身親親他,馬上又緊張地往門邊的空調開關跑:“空調調熱一點哦,我比較怕熱,溫度開得有點低。”
然後又跑回來,把自己喝到一半的熱茶端給沈重:“要不要喝水?”
緊接著又把茶杯拿下來:“我幫你去拿根吸管。”
沈重好笑地勾勾她手:“好了,不要忙,你看你的,我就是來陪你坐坐。”
蘇青“哦”了一聲,看他把電動輪椅在自己的沙發邊上停好,才去放下了杯子,坐回沙發上,又不放心地替他把腿上蓋著的薄毯拉高。
“又在看Phantom of the Opera?”沈重去看麵前的巨幅投影,馬上就又笑,“看了幾百遍了?”
蘇青臉紅一下,學音樂劇的喜歡歌劇魅影很正常,但是她真的看了有幾百遍了,連沈重也跟著她看過好幾遍了。
“你想看什麽?我換一部。”
沈重搖搖頭:“先看完這部再說。”
蘇青把胳膊搭在沙發扶手上,握了握他手。
他有些無力地回握她一下,就當真看起了片子。
蘇青看起這部戲就聚精會神,半個小時以後才轉頭看了看沈重。
他睡著了。
身體這麽不舒服還要管這麽多事,他實在是很辛苦的。
蘇青把音響聲音關掉,靜靜在黑暗裏看著畫麵。
反正每一首歌的每個小節她都會唱,也用不著聽聲音。
片尾字幕滾動起來的時候,她再度看看沈重。
他還沒醒,腦袋歪向她這邊,手臂也垂到了輪椅外麵。
蘇青不敢打擾他,小心翼翼地在沙發上跪起來,探身越過沙發扶手,把他的胳膊撈起來,在他自己腿上放好。
沈重睡得很熟,鼻息輕柔,臉色平和,略顯蒼白的麵孔隨著片尾字幕的燈光忽明忽暗。
蘇青垂眼看了看他身上的深灰色毛毯,還有毛毯下細瘦的雙腿形狀。
她陪沈重一起舉過鐵,他原來負重深蹲幾十個都不在話下。沈重原來是很喜歡運動的人,他們倆的約會大部分時間都在登山,遊泳,騎馬,攀岩。
蘇青又瞄一眼,沈重睡得一動不動。
也動不了。
他腰上綁著一根寬寬的束縛帶,否則連坐在輪椅裏都會滑下去。
她小心翼翼地掀開毛毯一角,把手伸了下去。
字幕走完了,影音室一下子完全黑了,隻有投影儀開關上兩個小紅點亮著。
蘇青膽子大了一點,隔著柔軟的褲子感受了一下沈重大腿的曲線。
好像比她自己的大腿還要瘦,畢竟是在ICU裏住過好幾個月的人,一身辛苦維持的肌肉全都落了。
觸感也有點說不上來的奇怪陌生,像……
“像冰淇淋對不對?”沈重忽然出聲了,嚇得蘇青嗖地一下收回了手。
她訕訕地跪回自己的沙發上,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
“我自己摸過。”沈重繼續說,聲音平靜極了,“涼涼的,又軟,也有點像豆腐。”
兩個人在半明半暗裏無聲地對坐了一會兒,蘇青默默地下了沙發蹲在他麵前,摸索到他兩隻手抓住,把腦袋趴在他大腿上。
黑暗裏她一點也不害怕他的身體,隔著毛毯甚至都感覺不出他腿的形狀,隻覺得心疼。
沈重抽出右手摸了摸她秀發:“我好好複健,說不定會好的,是不是?”
蘇青馬上點頭,直起身子抱抱他,盲目地附和他說:“會的,你一定會好的。”
沈重又微微笑了笑。
他說著就真的要去複健了,家裏他活動的房間都在三樓,蘇青陪他坐電梯上去,在電梯口遇到等著他的何方。
沈重是認準了一件事就很努力的人,每次複健都累得自己筋疲力竭才肯罷休。
蘇青問何方:“沈先生怎麽好像出院快一年了都沒有太大好轉?他練得這麽辛苦哎。”
何方認真回答說:“沈太太,你知道悲傷的五個階段吧?”
蘇青點點頭,否認,憤怒,協商,絕望,接受。
“雖然過去了這麽久,但是不瞞你說,我認為沈先生還處在否認這第一個階段。”何方壓低聲音,“他始終覺得自己會完全好的,才複健得這麽努力。但其實脊髓損傷是不可逆轉的,他傷到的是第五第六節頸椎,能恢複到現在這樣已經算是極限,他想要完全自理是不可能的。”
蘇青的手震了震,一般醫生不會講這麽篤定,何方的爸爸就是沈家的家庭醫生,自己跟著沈重也很多年了,大家幾乎都算得上是一家人,他才會講這種直接的話。
何方抬頭看她:“我幫沈先生做的複健隻能說維持現狀,再加一些心理安慰。其他的可能都是奢望了。沈太太,隻有讓他完全承認現實,才能最終走出來。”
蘇青下意識地搖頭。
沈重那麽驕傲的人,應該就是抱著這種“奢望”才能堅持活下來的吧,如果讓他跨過了“否認”這個階段,回頭到了“絕望”,他應該就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