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夜辰不再看謝千機一眼,憑著偃師師的心跳指引,進了塔內,連闖無數機關陷阱,終於上到塔牢。

塔牢是問天塔內最大的一層,足足三十丈高,半空裏鐵鏈密布,囚困著奄奄一息的偃師師。

姬夜辰將手插入塔壁,一點點攀爬上去,快要及到偃師師高度,縱身一躍,將手用力伸向偃師師。

兩人之間就差一指距離,頭頂木屑紛飛,一隻巨大的機關傀儡砸將下來,一腳將姬夜辰踩落在地,又一腳將他踢飛出去,狠狠撞在柱子上。

這隻傀儡便是問天塔鎮塔神獸,姬滿利用雲垂山下的曆代偃師技藝,耗時多年才研製出來的終極戰鬥傀儡——青銅麒麟。

整隻青銅麒麟無比龐大,全身覆蓋著堅不可摧的黑曜金甲,獅頭鹿角,虎眼龍鱗,水火相濟,刀鋒叢生,進攻手段異常繁多。

麒麟腹內是一間操控室,可人為操縱,亦可自主戰鬥,此時姬滿親自在內操作,憑借著機關蠻力,一時間將姬夜辰攻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但是他低估了姬夜辰的機關天賦,姬夜辰作為完美傀儡人,天生一雙天工之眼,很快就能找到任何機關的運作規律,青銅麒麟再怎麽凶惡,在他眼裏也不過是無數零件的排列組合,慢慢地,他可以躲開一些攻擊,然後開始有針對性的反擊,每次都擊中麒麟同一個部位上,如此反複之間,居然將麒麟那個部位的鎧甲崩裂開。

最後一擊,姬夜辰憑借肉身,生生轟開了麒麟的腹部,揪出了裏麵的姬滿,可萬沒想到,姬滿蟄伏不動,卻藏著最陰險的殺招。

噗地一聲,姬夜辰被一柄白色線條狀的光芒纏繞的利劍穿胸而過,那些柔和的線光從他傷口四下流竄,包裹住他胸腔裏的昆侖淚,他眼裏的血光在逐漸消退,掐著姬滿喉嚨的手也在漸漸鬆開。

那是神夜劍,在雲垂巨陣裏被姬滿從大耳朵手裏拿走,如今用來殺姬夜辰。

姬滿笑道:“這把劍還是這麽好用,五百年前,洛傾城就是拿這柄劍殺的你。整整五百年啊,你被長埋地下,忍受心碎之痛,你是怎麽熬過來的?”

姬夜辰的眼神裏流露出痛苦之色,似乎想起了痛苦的往事。

那是深深的地底,斷絕了一切聲響,一切光亮。

那裏隻有最深的孤獨和絕望。

還有無窮無盡的恨意。

姬夜辰的殘骸像一堆廢物,和泥土混在一起,默默地發出幽暗的光澤。

五年,十年,一百年……地麵上物換星移,世事滄桑,地下的他隻能寂寞地等待著自己慢慢地死去。

直到有一天,一個小女孩從天而降,落到這個井底,她在黑暗裏無助地哭泣。

他很想抱一抱她,幫她擦掉眼淚,可是他什麽都做不了,他隻是一堆廢棄的材料。

他隻能用力聽,那個小女孩的哭聲下,有一種清澈的心跳聲。

噗通,噗通,像一滴又一滴的水,滴在平靜了上百年的水麵上,**起一圈圈漣漪。

他忽然覺得身上有些發癢,似乎胸膛某一處被不知名的草木洞穿,發了了一棵新芽。

因為小女孩的緣故,那個須發盡白的偃師老頭跳進井裏,救出小女孩後,也順帶挖出了他的殘骸,老頭將殘骸放在密室的玉石棺內,和小女孩的臥室僅有一牆之隔,小女孩的心跳聲會清晰地在他耳邊跳動,他聽了整整十年,對他來說,人世間再也沒有比這更熟悉的聲響。

他將她心跳的韻律刻入了血脈。

忽然有一天,老頭要帶他去昆侖,去尋找修複他的最後一道機關術,他和那個素未謀麵的小女孩從此天涯相隔。

在昆侖山上,老頭終於知道了他所有的過去,知道了他埋藏了整整五百年的恨意,老頭想了三天三夜後,決定把自己的眼睛給他,這便是讓完美傀儡人複活的最後一道機關術,點睛之術。

“你用我的眼睛活下去吧,你不應該再看到仇恨。”

那是老頭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許多年後,他作為傀儡王子,下了昆侖山,終於又再與那個心跳聲重逢

塔牢內。

偃師師終於從昏迷中醒來,身上的神隱絲已經掉落,血氣逐漸回溯,她一眼看到了被一劍穿透的姬夜辰,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木頭,夜辰,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她看見他掉進了雲垂巨陣裏,她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

這聲叫喊讓姬夜辰收回思緒,他雙眼的血光也徹底褪盡,心疼地望著懸在半空的偃師師,耳朵裏重新聽到了那個熟悉的心跳聲。

噗通,噗通……

姬夜辰已經快沒有力氣了,喃喃道:“師師,我喜歡你。”

“呆木頭,大傻瓜,你為什麽要跑來,為什麽……你快走啊,他們都想殺你。”

偃師師意識到了什麽,眼淚滑了下來,“我……你快點走,走得越遠越好,不要管我了。”

姬滿笑道:“哎,可惜啊!他走不了了。”說完操縱青銅麒麟,吐出火油,沿著幾條大鐵鏈子,直往偃師師身上燒去。

姬夜辰大吼道:“師師……我來救你,沒人能再傷害你了……原諒我,原諒我……”

偃師師愣住了,那個不通人情的木頭,在這麽危險的時刻,為什麽說‘原諒我’?

她當然不知道,姬夜辰在做什麽打算,他每次通過燃燒記憶進化身體,其實都有所保留,他把和偃師師的所有記憶,都藏在意識的最深處,所以無論怎麽暴走,他都不會忘了她。

可是,偃師師現在生死一線,姬夜辰再無其他選擇,他閉上眼,意識在腦海裏反複朝著一個地方衝撞,一隻舊鎖碎成無數金屬碎片,懸浮在四周,一張張畫卷漸次從意識深處漂浮出來:

蒹葭海,他從天落下,看著被螢火包圍的她;

風暮原他們肩並肩坐在山坡上,看著藍天白雲下的大草原,有說有笑。

荒蕪之地的鬼船,他牽著她的手衝出傀儡群,在落日下飛翔。

界命城闖陣、公輸家隔湖相望、雲垂山重逢、問天塔……

姬夜辰悲哀地想:問天塔便要生死兩隔了吧?

所有的畫卷開始劇烈燃燒,灰燼落下,猶如黑色的雪花,覆蓋住姬夜辰漸漸死去的心。

一滴淚,緩緩地從他的眼角,流入他的嘴裏。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流淚,原來人類的眼淚,是這樣苦澀。

再睜開眼時,燃燒著火焰的紅光從他雙眼冒出,他燃盡了最後一份回憶,徹底成為了滅世者。

從這一刻起,他無愛無心,沒有過去,也再沒將來。

他的身體貫穿著劍刃,一點點往前走,穿到劍柄位置,一把捏碎了姬滿的肩骨,然後他從心上抽出神夜劍,揉成一團廢鐵,隨手扔在姬滿麵前。

姬滿看傻眼了:“不可能的,神夜劍明明可以殺死你的,怎麽會這樣?”

姬氏族譜留下的記載不可能有錯,忽然姬滿想到了一種可能,不可置信地看向頭頂得破洞,那裏站著自己的發妻,虞皇後。

“你究竟做了什麽?”

虞皇後此刻無力地蹲坐在地上,手裏的青銅轉經筒摔落在地,露出裏麵的神夜劍的劍刃殘片,她像一個普通母親一樣哭了起來:“你留他一命吧,他要是死了,世上就再也沒有辰兒了。”

真正的姬夜辰體弱多病,從小被送去昆侖山治病,卻還是因病早逝,虞皇後一直不肯接受這個事實,每年往昆侖山送去的侍從食物從不減少,隻當兒子還一直活著。當她讓偃師老人將自己的孩子製成傀儡人後,她終於看到了孩子活過來了,他喊她母後,那一刻,她徹底將母子之情寄托在這個傀儡人身上。

姬夜辰是虞皇後的傀儡,虞皇後又何嚐不是早逝兒子的傀儡。

姬滿重重歎氣:“天要亡我在婦人之仁啊!”

這時姬夜辰又再殺來,姬滿閃身避開,飛快甩出一物。

“小心。”偃師師認出那是附骨鞭,緊張地大喊道。然而還是晚了一步,附骨鞭纏住了姬夜辰,將他捆了起來。

姬滿自以為得逞了,剛要露出笑容,就見姬夜辰蠻橫地將纏住自己的附骨鞭生生扯斷了。

姬滿心中一驚,知道這東西根本攔不住他了,不敢再逗留,用神隱絲激活青銅麒麟阻攔姬夜辰,自己向塔頂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