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來的時候,這個城市剛剛下過雨。
柔軟的草坪,澄淨的天空,湖水靜靜湧動,陽光從樹冠的罅隙裏漏下來,折射出虹彩,遠處隱隱傳來人聲。
她睜開眼睛,努力回想暈倒前的一幕——她在公司會議上和陸汀白吵了一架,憤然離場,回家的路上,忽然狂風大作,預報說有雨,且伴有短時雷電,她疾走了幾步,誰知一個下水井蓋沒蓋好,一腳踩空,忽然眼前一黑,黑暗瞬間吞噬了她,一道白光在浩瀚的夜空中炸裂,疾閃而過……
她起身,晃晃昏脹的腦袋,站了起來。甬道旁邊有一個指示牌,上麵寫著“銀河公園 月湖”的字樣。她抬頭看看天,夕陽西沉,頭頂流雲暗渡,雨滴從葉子上累累墜墜地滑下來,地麵濕漉漉的。
銀河公園,是她家小區附近的一個市政公園,對居民免費開放,亭台樓閣,曲水流觴,是附近居民休閑的好去處,她也常來晨跑。
難道說,她從下水道被衝到了湖邊?
她活動活動手腳,還好,全須全尾,除了屁股有點痛,沒有什麽大礙。奇怪,她的衣服竟然沒有濕。
沿著甬道朝前走去,她打算走公園西門回家,那個門離她家最近。
公園西門裏,有一個兒童遊樂場,經過的時候,她發現增設了很多新的設施,但是那個標誌性的大象滑滑梯不見了。小時候,她常來這裏玩大象滑滑梯,這是他們這代人的童年記憶,現在,大象滑滑梯的原址放了海盜船。滑滑梯什麽時候拆除了?
一個管理員正在收費處打盹兒,她走過去,搭訕問了一句:“師傅,這兒的大象滑滑梯,什麽時候拆了?”
那人懶懶抬起頭,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她:“哪有大象滑滑梯?這裏從來沒有大象滑滑梯。”
她一頭霧水,尷尬地扯扯嘴角,走出了公園。
公園西門口通向小區的這條路叫銀河西路,她平日上班不常走,路邊又開了許多新店,景觀也和平日不太一樣。
一家餐館飄出飯菜香味。她中午忙工作,對付了一口,剛才又經曆了下水道生死一劫,現在饑腸轆轆,渾身無力。
她走進這家叫“百裏香”的餛飩店。這是一家百年老店,在這個城市乃至全國有許多分店,餛飩皮薄餡鮮,口味那是一絕。
“老板,要一碗雞湯餛飩,不要蔥花,多放香菜。”她坐下來,衝收銀台說。
店裏有八張桌子,滿座,其他桌的客人紛紛回頭,目光齊刷刷鎖定她,行成一種無形的包圍圈,收銀台裏的老板娘吃驚地張大嘴巴,登時愣在那裏。
她不明就裏,又遲疑地喊了一句:“老板,要一碗餛飩,不要蔥花,多放香菜。”
那個胖胖的老板娘回過神來,從收銀台疾步衝出來,一邊對其他食客賠笑,一邊作勢要捂她的嘴,大聲怒斥:“你不要亂講話,我這裏合法經營,沒有違禁食材,沒有你要的香菜。”
她懵了:“我隻是要一碗餛飩,沒有香菜,就沒有吧!”
“沒有沒有,啥都沒有,不賣你了,你趕緊出去,別妨礙我做生意。”老板娘氣勢洶洶地趕她。
……
長這麽大,她還是第一次在餐廳吃飯被人趕出來。莫名其妙。
她低聲嘀咕道:“神經病!”
店裏也隱隱傳來怒斥:“神經病啊!”
她沿著有些陌生的街道向前走,根據記憶中的路線,拐了個彎,看到銀河南路的路標,看到了熟悉的便利店,藥店,幹洗店,餐館……。看到幹洗店,她忽然想起來,昨天在幹洗店洗了兩件衣服,明天要穿,現在正好取走。
“小票呢?”老板問。
她在身上摸了摸,沒找到。
“你辦過會員卡嗎?報一下手機號碼,我幫你查一下。”老板又問。
她報了自己的手機號碼。
老板很快在電腦上查出會員信息:“周湘顏,一千麵值的卡,打六五折。昨天的衣服已經洗好了,我幫你拿。”
老板很快找到她的衣服,打包裝好遞給她,因為沒有小票,需要她在一個冊子上簽字確認。她拿過筆,簽下自己的名字——周湘芫。
老板掃了一眼,皺了皺眉:“這什麽字?寫錯了吧?”
她也掃了一眼:“沒錯,周湘芫,芫,就是芫荽,我們吃的那個香菜。”
語罷,老板頓時警惕心起,把打包好的衣服又收回櫃台,戴起眼睛,看看她,又看看她的簽名,嫌惡地說:“怎麽會有人用這個字取名字?這可是違禁字,你父母咋想的?”
這話聽著真讓人生氣,她不悅道:“我名字怎麽了?什麽違禁字?我喜歡我父母給我取的名字。你什麽意思啊?”
老板正色道:“這名字和會員信息不一致,你不能拿走衣服。”
她不信,俯身看了看電腦,上麵顯示“周湘顏”,便笑了:“同音字啊!一定是你錄信息的時候錄錯了,我就是這個草字頭的芫。”
沒想到這老板非常固執,冷言道:“不可能,我不可能錄錯。你拿了證件或者小票再來取吧!”
她又被洗衣店趕了出來。
今天真是倒黴。
走進小區。
還好保安是熱情的,同她打招呼:“今天下班早啊!”
她也點頭致意說“你好”,心裏嘀咕,這個保安有點麵生,招新人了?
銀河小區是個老小區了,她和丈夫八年前買的,過去的樓盤有許多毛病,譬如人車不分流,戶型不合理,他們當時買的麵積也小,空間逼仄,人心眼兒就小了,擠在一起老吵架,她早都想換房子了,奈何丈夫說這裏綠化好,幽靜,住習慣了。
時值盛夏,小區裏樹木葳蕤,綠蔭如水,綠化是真的好。她撇撇嘴,似乎除了綠化好,再沒有別的優點了。
小區有一棵樹被雷電劈倒了,形容慘烈,幾位工人正在整理修剪,裝車拖走。兩個看熱鬧的大媽心有餘悸地議論——
“剛才這雨可真大,天都黑了。”
“那閃電真嚇人。”
“我看那不像閃電,像流星,新聞裏說那是彗星。”
“胡說,大白天哪來的流星?”
……
她信步走進自家樓棟的單元,乘電梯至頂樓,在身上摸了摸,找出了鑰匙。她家住北戶,提起這個就讓人鬱悶。那時候沒多少錢,買房時圖便宜,不僅選了人人都嫌棄的頂樓,還選了北戶,冬天陰冷夏天熱,曬太陽都是奢望。
鑰匙塞進去,轉了半天沒有反應,正困惑時,有人從裏麵開了門,一個尖腮老太太探出半個身子,一臉怒氣,見是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調侃道:“咋又走錯門了?大白天的,又喝多了?”
喝酒?她聞了聞自己,困惑道:“我沒喝酒啊!你怎麽在我家?”什麽情況,鄰居薛老太太怎麽會出現在她家裏?這老太太待人很熱情,但又熱衷八卦,喜歡搬弄是非,周湘芫見她都是繞著走。
“還說沒喝酒,沒喝酒怎麽又走錯門?這是我家,你家在對麵。”
周香芫轉身看了看對麵,入戶門上還貼著春節的對聯“一年四季行好運,八方財寶進家門”,這對聯還是她選的,圖個吉祥,貼是丈夫貼的,用的雙麵膠,時間長了底下開膠,底邊卷了起來。是她家的門沒錯,可這是南戶啊?
她又看看北戶,迷糊了。
薛老太太還沒關門,神秘地笑笑,一臉八卦,小聲道:“前晚上送你回來的那個男人是誰?”
“啊?什麽男人?”她一頭霧水。
“小夥子挺帥的,又年輕,白白淨淨,高高瘦瘦的。半夜一點,噫!就那麽摟著你。嘿嘿!放心吧!我不會和你家人說的。”老太太挑挑眉,嘻嘻笑。
她不記得最近有喝酒應酬這回事,更不記得有什麽年輕男人送她回家。縱觀整個部門,哪有什麽白白淨淨高高瘦瘦的年輕男人?她,周湘芫,自律嚴謹,作風優良,更不可能半夜和別的男人摟摟抱抱。這青天白日的,豈能容這老太太青口白舌隨意汙蔑,那張嘴,沒有事都能編排點事兒出來,那還了得?
她的臉色瞬間陰轉多雲,厲聲斥道:“不可能的事,你別瞎說啊!”
老太太見她臉色變了,又話鋒一轉做好人:“沒有的事沒有的事,我看花眼了。”說著,尷尬地笑笑,關上了門。
她走向對麵的門,拿出鑰匙對著鎖孔猶豫著,忽然手機響起來,顯示是班主任趙老師打來的,她連忙接起來,老師氣洶洶的:“李樂陶媽媽,怎麽沒人接孩子呢?”
接孩子?她懵了。樂樂已經五年級了,學校離得又近,從四年級開始,她就讓孩子下午自己回家了。
但是老師說讓接孩子,那就是聖旨,接吧!她忙答道:“對不起啊老師,我馬上就到。”
她用最快的速度趕到銀河小學。放學的大隊伍已散了,傳達室門口的遮陽篷下站了幾個沒人接的孩子,她走過去仔細辨認,並沒有發現樂樂,倒是看見了剛才打電話的趙老師,老師正一臉嚴肅地對一個小男生訓話,小男孩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把手裏的糖拿出來,嬉皮笑臉:“老師,別生氣了,給你糖吃。”
“趙老師!”她畢恭畢敬地打招呼,問:“樂樂呢?”
拿糖的小男孩轉過頭,綻開一個燦爛天真的笑臉。這是一個英俊小男生的臉,圓臉,星星一般的眼,一笑,臉頰上有兩個可愛的小酒窩,他親昵地喊:“媽媽,你來了。”
說著,小男孩一頭紮進她的懷裏,像小狗似的蹭了蹭,撒嬌道:“媽媽,你怎麽才來啊?”
這男孩是誰?
她僵在原地,手觸電似的抬起來,停留在空中。
老師說:“李樂陶今天又打了劉欣欣。”
老師說:“月考成績出來了,李樂淘還是有很大進步空間的,希望家長能配合我們,抓緊一點。”
“樂樂很機靈,但心思沒放在學習上。”
……
她的思緒又回到昏迷前的短暫瞬間,黑暗包圍著她,白光在夜空炸裂,疾閃而過,風聲獵獵,聒噪著耳膜,她什麽都聽不到了。
她仿佛陷入一個巨大的謎團之中。
她在哪兒?她是誰?她眼前的男孩是誰?
有一些東西,悄悄地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