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四節 掛冠

遠遠的看見上京的城樓,姬問風拉住馬,他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刻般清晰的遙望過上京城,甚至從未如此刻般清晰的了解自己的需要,太久了,似乎離開上京太久了,從第一次出征到現在,他覺得自己幾乎已經忘記了上京城的一切,包括宮殿、城廓、街市、商鋪、行人和漫城的煙柳,陌生了,這一切都太陌生了,在自己印象中,上京城從未這般的明媚端麗,上京城從未這般的輝煌富麗,這是上京城嗎?

他猶豫的回過頭,看著滿麵微笑的嫣然,她對自己點了點頭,明白了,自己真的回上京了,真的回到自己的家了。

站在景陽宮的台階下,仰頭看著近來修葺一新的景陽宮,陽光如同夏日的暴雨沿著飛簷流下,奇怪的是,眼睛竟然穿透了琉璃瓦的反光,似乎看到父皇的身影,他緊皺著愁眉,坐在九龍金椅上,目中閃爍中炙烈的光芒……。

“王爺,該上朝了,”太監在身後輕聲提示,目光掠過,他們無一例外的站在十步之外,麵色慘白,是恐懼吧!冷笑著轉過身,“王爺,宰相大人特意……。”

話未說完,姬問風已經走得遠了,太監們小跑著跟在他身後,隻覺得他走得異樣的快,快得幾乎跟不上他的腳步。

近了,景陽宮越來越近了,那.個站在宮門邊一身青衫,滿麵笑容的男子也近了,他黝黑的臉上凝著一種深刻的厭惡,可是眼中卻閃爍著解脫的喜悅,看見自己,他慢慢的迎上前來,“問風。”

清朗的聲音被風吹散,幾乎聽不.清他是在呼喚自己,姬問風下意識的頓住了腳步,眨眼間,他已經到了近前,與從前一樣,站在自己麵前,甚至連笑容都是一般模樣,如同掛了一個永遠不會改變的麵具,隻不過,隨著歲月的流逝,麵具上鎦金的顏色已經淡去了。

“問風,有件事,我想和你談談。”

垂下首,注視著他的雙眸,這一.刻才發現,原來他這般的矮小、這般的瘦弱,他甚至隻有自己的肩膀那麽高,姬問風沉默的點了點頭。

“問風,”商不忘轉過身,走到白玉護欄旁向下俯視,“問.風,景陽宮是整個上京最高的建築,我常常站在這裏俯望整個上京城,每一次我都會問自己一個問題,商不忘,你是誰?”

心中微動,覺得他這句話似乎有所指,姬問風轉過.頭,商不忘正微笑著轉過身,看了他一眼,又轉過身,“問風,別誤會,雖然你現在是龍皇,但在我心裏,你和嫣然永遠隻是在麈山上把臂同遊的學友。

我總是這麽問自己,商不忘,你是誰?你不過是滾.滾紅塵裏的一粒塵埃,你不過是吹過山崗的微風,你不過天空飄過的一朵白雲,你不過是這世間的一個過客,這山河錦繡,這如畫江山,都不屬於我,真正屬於我的,隻有我自己而已。”

究竟他想說什.麽?姬問風覺得自己疑惑了,“不忘,你想說什麽?皇兄……。”

“問風,”商不忘猛的抬高聲音,打斷了姬問風,“你不要說在你心裏,你還將姬無塵當成安楚的皇帝!你應該知道,這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安楚的皇帝不是姬無塵,姬無塵不是安楚的皇帝,他隻是一個傀儡……。”

如此的悲憤,與他一慣的淡然大相徑庭,姬問風冷漠的轉過身,“不忘,你應該知道,在我心裏,除了嫣然,再沒有什麽是重要的。”

“是嗎?”商不忘冷笑了,傲然的轉過身,“問風,中州呢?難道中州也不重要?我聽寧不凡提起過,你每到一處,都令獨孤落日繪出那裏的地圖,不要告訴我,那些圖隻是為了好玩?問風,你現在也會說謊了。”

這樣的尖刻,姬問風似乎隱隱猜到了他找自己談話的目的,他淡然一笑,“不忘,如果我猜得不錯,你今天是代替皇兄來和我談判的,你說吧,他想要什麽?除了嫣然,我什麽都可以給他。”

“是嗎?”商不忘再一次的冷笑了,“龍鱗黑甲呢?你能把龍鱗黑甲給他嗎?你明知道他即使想要龍鱗黑甲,他也要不走,他現在還能要什麽?一個傀儡,還能要什麽?”

這數年來,他是唯一一個敢當麵斥責自己的人,姬問風握著薔薇劍的手露出了青筋,再緩緩放開,“不忘,若你沒有其他要說的,我進去了。”

轉身走了數步,商不忘在身後大吼道:“姬問風,他給你,什麽都給你,他的江山,他的尊嚴,他的一切。”

慢慢轉過身,姬問風走回商不忘麵前,“不忘,你覺得這江山是皇兄最後擁有的嗎?你錯了,他坐在龍椅上,就是坐在刀山火海上,一個皇帝,他能做的是什麽?就是要天下升平、百姓富足、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父皇並沒有做到,他不是不想做,而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你自己說,他這個皇帝做了什麽?他每日都沉溺在對小若的思念中……。”

“問風,”商不忘深刻的凝視著姬問風,“我慶幸姬無塵隻是一個凡人,因為他會傷心、會悲痛、會怨天尤人,他與你不同,他用一個凡人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痛苦,而你和嫣然,都是用奪取別人的性命來消減自己的痛苦,你們痛苦,就要天下間所有的人都陪著你們一起痛苦。

我也慶幸在小若的心裏,始終將姬無塵當成自己的父親,你不配,你不配當小若的父親,你的一切悲哀和痛苦,不是因為小若,而是因為嫣然,你是因為嫣然的痛苦而痛苦。

問風,你不用進景陽宮了,今日晚間姬無塵會下罪已詔,他會向全天下的人宣告禪位於你,他和我會離開上京,他什麽都不要,他唯一能帶走的,隻有對小若的思念,他對上京剩下的,隻有對小若的思念而已。”

看著商不忘頭也不回的走下台階,姬問風轉身走到欄杆邊,舉目俯視著上京,正是夏濃之時,上京城陷落在滿城碧綠的煙柳之中,而遠處,是彎若新月的虹橋和碧波**漾的上京河,更遠處是蒼翠的農田,再遠處呢?超出安楚國境之外呢?那將是一片更加廣袤的土地。

第五章 第四節 掛冠

這也許是最後一次六國結盟,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六國的國君了吧!楚韻歌坐在馬車中,掀起車簾向外張望,此時正是天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漉台雖然燈火輝煌,卻怎樣也掩飾不了隱藏在那片輝煌之事的恐慌與不安。

和自己前期的預想完全不同,竟然是六國的國君同時前來要求再次結盟,他們來得很突然,幾乎沒有什麽準備,而且到達的時間雖然先後不一,但是楚韻歌隱隱覺得他們似乎是相約而來,除與安楚相近的兩國國君滿麵惶恐之外,其餘國君麵帶笑容,似乎完全沒有將半月前安楚皇帝發出的禪位詔令放在心上。

凡此種種的奇怪跡象,楚韻歌不由懷疑自己是否猜錯了這些國君們到邊越的初衷,他們也許不是為了結盟,而是為了圖謀某種利益而來,昨日進宮,談到此次結盟,甚至連繼善也閃爍其辭,這般的奇怪!

“主人,”影子在簾外低垂著頭,“侯青雲王爺想見您。”

侯青雲?心中如一道閃電滑過,楚韻歌隱約猜到了這些國君齊聚安楚的用意,怒極而笑,看來真是天亡六國,“請他至馬車一聚吧!”

“大哥、二哥,”楚韻歌待影子離開,轉身看了看楚韻清和楚韻遠,“你們回去吧,吩咐他們收拾東西,三日後咱們離開汴倉。”

楚韻清和楚韻遠麵麵相覷,他們沒有詢問緣由,隻是沉默的起身,楚韻清當先下車,楚韻歌喚住楚韻遠,“二哥,你去找袁維朗,告訴他我已經辭官歸田,若他願意,可以和我們一塊兒走,若他不願意,再告訴他,我會在皇上麵前舉薦他。”

點了點頭,沉默不語舉步下馬,楚韻清站在馬車旁,眯著眼盯著前方,“怎麽了?”

“燕啟,”楚韻清的語氣很淡然,轉身上馬,“二弟,咱們走吧,這一次,小弟真的死心了。”

翻身上馬,楚韻遠感慨的仰頭看了看漉台,這一去,不知是冰封大地,還是春暖花開,輕輕的揚了揚手中的馬鞭,馬兒開始小跑,在離開漉台前,楚韻遠看見影子引著滿頭大汗的侯青雲快步走向楚家的馬車。

相對而坐,楚韻歌滿麵淡笑,伸手將斟好的茶送到侯青雲麵前,他舉杯一飲而盡,仍然止不住的氣喘,“楚大人,大事不好,我們到了邊越才知道,夏侯至已經連同其他國君想要逼迫繼善將你革職。”

果然如此,想必是燕啟回去告訴夏侯至,是自己竭力的保護,所以龍皇和嫣然才能安然無恙的離開邊越,此時山雨欲來,風已滿樓,他們想到的,不是如何阻止龍皇,也許他們心裏根本不知道要如何阻止龍皇,所以隻能除掉自己以泄私憤。

“謝謝王爺,我已經知曉了。”楚韻歌再斟一杯茶,麵上笑容不改,“王爺大汗淋漓,想必是急奔而至,不如就在車中好好的歇息片刻,一會兒再上漉台。”

“大人不想如何應對?”侯青雲一臉的驚詫,“難道大人……。”

“侯兄,”楚韻歌一臉真誠,“如果你不介意,我今後就喚你侯兄,因為今日的會晤過後,楚韻歌將不再是邊越的宰相,而是無官無職的一個散人。”

“楚兄弟,”侯青雲愣怔片刻,然後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既然楚兄弟心意已決,我想我就不必強求了,我本想將此事透給楚兄弟之後便和皇上離開邊越,如此,我看我們漉台也不必上了,就此……。”

“侯兄,”楚韻歌搖了搖頭,“你錯了,即使今日之會真是為了排斥我,你也一定要參加,因為龍皇七日後登基,如果我計算得不錯,半年之後,他一定揮軍南下,若你不在,你便無法知曉他們如何應對龍皇?侯兄,此時不是意氣用事之時。”

計算時辰,想必所有的國君已經安坐,楚韻歌慢慢走到帳幔後,靜心傾聽動靜,奇怪的是,大殿內雖然人頭濟濟,但卻沒有任何人開口說話,整個大殿死一般的安靜,忍不住伸手挑開帳簾向外張望,除幾個國君和燕啟外,其餘人低垂著頭,侯青雲站在侯宇軒身後,麵色如常,但目光中電閃雷鳴,想必自己的決定令他覺得不安吧!

太監們敲響了玉牌,眾人起身向國君行禮,再坐下,動作整齊,卻始終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他們應該知道今日的會晤所為何事吧!

微笑著走出帳簾,對繼善躬身行禮,“皇上,請恕遲來之罪。”

“愛卿定有要事需要處理所以才遲來,”繼善難得和善,目光不敢與楚韻歌對視,四處遊動,最終落在自己麵前的案幾之上,仿佛在研究案幾上的花紋一般,“愛卿坐吧。”

微笑著走到自己座位邊,回身斂袖對各國國君施禮,這才款款坐下,自自己為相以來,舉凡大小國會,自己從未有過今日這般輕鬆,也好,自己可以好好兒的籌謀自己今後要做的事,細細的想一想。

“楚韻歌,”燕啟突然起身,怒發須張,“你知不知道安楚的皇帝已經下了禪位的詔令,七日後,龍皇便要登基為帝,六國重又陷入危機,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沒想到短短的時日,燕啟便有如此神速的進步,他連語序都高明了許多,楚韻歌目光閃動,想必是隱藏在他身後的那個人教導給他的吧!

“燕……。”

“你不用辯解,”燕啟大聲打斷楚韻歌,“你還記不記得當日在陽泉山,我們是怎樣殫精竭慮的想要阻殺龍皇,如果他死在陽泉山,那麽一切都不會發生,六國就不會有今日的危機,你因為傾慕贏嫣然,你一已的私利,卻令六國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你於心何忍?很快,龍皇就要大舉興兵,龍鱗黑甲過處,屍山血海,會有多少的人流離失所?會有多少的百姓會死於戰亂?會有多少的田地荒蕪?會有多少的孩子失去父母?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說得這般動聽、這般激昂、這般的義正詞嚴,楚韻歌緩緩坐回椅中,並不回言,燕啟絕對不會讓自己開口辯解,因為他知道他不是自己的對手,他必須速戰速決,也罷,今日就讓他吧!這一生中,總會有退避之時,就當成全燕啟吧!

“你怎麽了?你不是一向雄辯滔滔嗎?你不是一向視自己為天下人的代表嗎?為什麽今日不敢說話了呢?”燕啟滿麵怒色,眼中卻閃爍著壓抑不住的欣喜,“因為你心虛,因為你知道,就是因為你,才會有今日的大禍。”

滿室的寂靜,楚韻歌滿麵笑容的環視著眾人,目光所及之處,眾人將頭垂得很低,侯青雲上前一步,“燕將軍,我想請問你,當日在陽泉山,你指揮殺手全力追捕贏嫣然,卻沒有下令斬殺龍皇,是何道理?”

“那是因為我知道隻要抓住了贏嫣然,龍皇便唾手可得,”燕啟倨傲的仰起頭,“贏嫣然是一個弱質女子,要捉住她要更容易一些。”

“是嗎?”侯青雲冷然一笑,“自贏嫣然被稱為月帝始,侯某第一次聽人說她是弱質女子,既然贏嫣然如此嬌弱,為什麽燕將軍舉數百人之力,也沒有捉到她呢?”

“那是因為……。”

“那是因為你才有私心,”侯青雲一字一頓,“我聽回國的殺手說,你對贏嫣然朝思暮想,每每見她,總是失魂落魄,你說楚大人是因為私心,我看是你吧!”

燕啟紫漲了麵皮,作聲不得,夏侯至微微一笑,“侯爺,朕想你應該是誤會了燕啟,即使他真的傾慕贏嫣然,於大事大非上還是立場堅定的,但是龍皇毫發無傷的離開陽泉山卻是不爭的事實,作為那次行動的總指揮,楚韻歌大人難辭其咎!”

夏侯至一開口,除侯宇軒和繼善外,其餘的國君紛紛附合,一時間,大殿內如煮沸的水,各種聲音、各種論調此起彼伏,隻有楚韻歌一人保持平靜,他甚至始終一言不發,夏侯至將局麵無法控製,猛的起身,將茶杯猛擲在地,碎片四散,殿內漸漸恢複安靜,夏侯至麵色鐵青,喧賓奪主的俯視著楚韻歌,“楚韻歌,你可有辯解之詞?”

“沒有,”楚韻歌微微一笑,“夏侯國君說的是,陽泉山沒能阻殺龍皇,的確是我一人之失,與他人毫無半點幹係,楚韻歌自問無才無能,腆顏虛居高位數年,其間造下無數的罪孽,若非因為我一意要各國結盟,數十萬將士也不至埋骨異鄉。但楚韻歌縱使有千般的過錯,卻請各位國君回複楚韻歌一個疑問,這世間是不是沒有了楚韻歌,龍皇就不會出世?六國也不會有亡國滅種之憂?”

說完,楚韻歌仍然滿麵笑意的環視眾人,伸手自身邊的侍衛手中拿過長刀,揮刀斬下自己的衣襟,“既然我已然知曉自己的過錯,那麽就要承擔過錯所帶來的一切後果,眾位國君的意思我已明了,今日便在這漉台之上,當著所有國君的麵,我揮刀裂衣為誓,自今日始便辭去邊越宰相一職,今後永遠不再涉足邊越及六國的政事。”

說完,他將長刀扔在地上,對繼善深施一禮,昂首走出大殿,眾人湧到漉台邊,隻見他一人,寬袍大袖,步態瀟灑的步下漉台,一千零一十七級台階,他竟然沒有回一次頭,仿佛這一去,真要放歌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