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月某日某城市的某條街道,發生了一起自行車與轎車的剮蹭事件。這種事實在平常,在這國家的每個城市的每時每刻都可能發生,像這樣連事故都算不上的事大都會輕易被解決,當事人的生活繼續。第二天又會有相同的事在不同的時間與地點重演。
上帝說:太陽底下並無新事。
假如這事兒不是發生在你身上,甚至不值得你駐足圍觀。現在你該猜到些了,這件原屬平常的事和我有關。那個騎自行車的人是我爸,那輛轎車的主人是這個城市人盡皆知的大人物,那道從右車門貫穿大半個車體的劃痕,是我家湊湊也賠得起、可想一下都心疼得要死的一筆錢。
現在多半有誤解在你心裏產生了。你一定以為,這是個事關弱勢與強勢,窮人與富人,欺淩與被欺淩的故事。你錯了,你陷入了你的思維定式,其實我要講給你聽的故事,與此時此刻你心裏所想的一切都無關,隻與愛有關。對了,就是愛。
我愛我爸。這沒什麽可說的,我知道這世上有人不愛自己的父親,甚至恨呢。可大多數人是愛的,我就是大多數之一。而我對父親的愛也沒什麽可說的,也就是尋常的父女之情,跟你,跟你的街坊鄰居沒什麽不一樣的。盡管我能寫出可以讓你讀了落淚的、什麽父愛如山的文章,可我不寫。不光是我必須不能去寫的原因,主要是因為我並不覺得我對父親的愛和你和他和這世上的別人有什麽濃度上的不同。
隻是愛。一個普通的女兒對普通的父親的普通的愛。
回到那場事故吧。父親的自行車剮蹭了轎車。豪華轎車。我不在現場,可我在十公裏外就能看到父親的恐懼,那種類似闖禍男孩的恐懼。他在心裏迅速估算了這個“禍”的價值,日子過緊點,也賠得起,但,割肉般得疼。於是父親抵賴了,他拒絕承認是自己全責,就算是負主要責任,也是因為躲一輛飛速駛過的電動車,那個騎電動車的人怎麽說也負有連帶責任。
實際上,那個騎電動車的人未必存在。
沒人比我更了解我爸,我對他的了解超過我媽。母親易怒的性格使她在大多數時候都無法冷靜思考,當然也就沒辦法做出正確的判斷。可我不是個易怒的人。從來都不是。
父親耍賴的樣子至今還在我腦子裏,像個即將倒地打滾兒的孩子,這讓我想哭,沒人在旁的時候也真的哭了出來。可是他死我沒哭,一滴淚都沒掉。
是的。父親死了。從車上下來兩個人,男人。爭吵升級,之後那兩個人動了手,父親倒地不起。後來有現場目擊者說,滿臉是血躺倒在地的父親奇怪地笑了,或者說,笑得有些古怪。另有人卻說,那不是笑,多半是中風後的口眼歪斜。
錯。是笑,肯定是。我不在那兒,可我在十公裏之外都能讀出我爸那時心裏的話——
好啊,這就對了,你們把我打壞了,正好正好,不用賠你們錢了。耶。
他就是這麽想的。那時我在屋裏,電視上,郭芙蓉說:確定一定以及肯定。
“不用賠了。”這是那兩個人上車前留下的話。現場圍觀的人說,大人物始終沒有下車,隻是搖下小半個車窗,以小半張臉直麵了我父親一生的終結。
車開走了。有人打了120,父親被送到醫院,搶救無效,死亡。
我和母親哥哥趕到醫院時,父親尚有餘溫,但的的確確是死了。
母親開始嚎啕。哥哥的臉豬肝紅。
然後是警察,法醫,鑒定結果是:突發性心梗導致的猝死。還有一行字,“死亡前曾與他人發生口角爭執,但非直接誘因。”再然後是起訴,立案,庭審,判決書上寫著:“被告方與死者生前曾發生口角與肢體接觸,不足以導致商士禹死亡,但負有一定責任。”
大人物派人送來五萬塊錢。“我爸一條命就值這點兒錢?!滾!我們上訴,咱法院見!”我哥把那個裝錢的包扔在來人的後背上。那人回頭笑了笑,走了。
我撿回來。把包交給母親。哥沒吱聲。
我哥開始準備上訴。我不攔他。律師費會攔住他的,人民的法院也會攔住他的。
我哥買來個大冰櫃,把父親放進去,還蓋上了一床棉被。父親的笑容隱約還在。可我現在猜不出他在想什麽了。
不告了。
半年過去了。“火化吧。”我說。我哥抽了一陣子煙,點了頭。
我繼續上我的學。除了沒了爸爸,一切如常。
再然後,大約在父親死後將近兩年時,大人物最後一次上了電視。他的屍體在一家酒店的房間內被發現。服務員數次敲門無人應,就打開房門,見客人還在熟睡,又悄悄退了出去。第二天敲門還是沒人應,覺得蹊蹺,就又進了房間,發現客人還保持著昨天的睡姿。服務員捏著被角,掀開被子,險些給嚇死。
她看到的是一個保持側臥睡姿的屍體,脖子被切斷,隻剩下白生生的頸椎和脊柱連著。
我幹的。
一個俗套的爆米花電影式的複仇故事。女孩為報父仇,跟蹤並摸清了大人物的行蹤,在其常去的某會所應聘陪酒女郎,製造機會與大人物相識,色誘成功,並最終在酒店房間內趁其酒後酣睡手刃仇人。
這之後我把自己和大人物的視頻快遞給後者的妻子,並附言:人是我殺的,不要騷擾我母親和哥哥。這僅僅是副本,否則……
她知道省略號省略了什麽。
直至今天我還在逃亡中。他們的追捕似乎並不積極。
現在我在貴州,黔東南一個傍山的苗族小村子,景色絕美,空氣清冽。在這裏,我是個不會說話但是能生娃的傻子。此時我正坐在杌凳上,嘴角淌著口水看著電視傻樂,郭芙蓉說:確定一定以及肯定——我喜歡《武林外傳》,百看不厭。
我的男人,五十出頭的前老光棍卯魯老六正在喝酒。等晚間新聞播完,他就要**了。天天**。這老苗子,身子骨可真好。
爐灶邊坐著我快八十歲的婆婆,癟著露風的嘴哼唱著花苗的古老歌謠,老人佝僂的身子搖晃著,懷裏熟睡的,是我給卯魯老六生的娃。
婆婆不讓我抱,因為我若瘋起來連親生孩子都摔的。
《聊齋誌異》·卷三·《商三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