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年輕過你就該知道,除了那些叼著什麽金勺子啊金鑰匙出生的,誰沒過過我們那種日子。那時候金世成和我在縣城北郊的小破屋裏,在兩張單人床拚起來的、翻個身就吱吱呀呀的床。那天是在大野外,除了探頭探腦的野兔子就我倆。弄完了,他摟著我後腦勺,幫我擇後背的草梗。出了一身汗,背上鑽心疼。他捏著顆蒺藜讓我看,刺上還穿著我的血珠呢。我就哭了,可我不是疼哭的,我哭是因為我覺得自己連貓都不如。一哭我就想回家,爹托人捎了好幾次信了,我老是猶豫,我舍不得他。金世成挺心疼我的,更何況打他把我從發廊帶出來那天起,我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早晚是要成事的。成大事。
他跟別的客人不一樣,因為洗著洗著,冷不丁的,他就把又濕又涼的後腦勺靠我身上了,像個小貓小狗。
不知怎麽,我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
他大男子主義,我倆搬到一塊住後就再也不讓我上班。他每天去“老館子”上班,顛大勺,每天回來都油脂麻烏的。他愛幹淨,不管多困我都起來幫他擦澡,打香胰子,把他弄得香噴噴滑溜溜的再上床。辛苦了一天,累成個狗樣,金世成精神頭兒倒還挺足的,他還逼著我早晚都刷牙,有時候我犯困犯懶不想刷,他就打我屁股。還要我刷夠三分鍾,時間不夠也打我屁股。他還學廣告裏那個胖子逗我,“牙好,胃口就好,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學得可像了。刷了牙洗了臉我倆就睡覺,睡不著的時候就看VCD,他指著電視上外國人那種大別墅說:
“將來哥讓你住上這樣的房子,帶遊泳池的。”
“將來哥讓你開上這種小紅車,法拉利,捷達桑塔納算個屁。”
“將來哥帶你去歐洲美國玩個遍,不怕冷咱連南極都去。你不是喜歡熊麽,哥給你整個真的小白熊玩兒。”
他給過我一個小熊,廟會上套圈套來的。我喜歡,金世成不在家的時候我就抱著它睡覺,我親小熊又黑又滑涼颼颼的圓鼻頭,我倆將來有了孩子我也這麽親他。我相信他早晚會有出息,可他說的那些我不信,所以他一說胡話我就捏他鼻子,說“去吃屎——”我是笑著說的,因為雖然實現不了,想想也挺高興的。
“去吃屎”算是我的口頭禪吧,我是跟我三嬸兒學的。我小時候,老有壞小孩欺負我,打不過他們我就哭。一哭我就去找三叔,三叔最疼我了。那時候三叔嘴唇上毛茸茸的,要長胡子了——誰要是欺負我,他就領著我去找那人算賬,然後就把欺負我的小孩舉起來,不管多重多胖的小孩,三叔都隻用一隻手,舉得可高了,每回我都得使勁往後仰腦袋才能瞧清楚壞小孩的臉。那時候覺著可奇怪了,我三叔把壞小孩一舉起來,他們就變小了,本來可是個子挺大的。“再欺負我們家妞子我就摔死你。”三叔可會嚇唬人了,壞小孩在半空裏有的哭了有的沒哭,反正不管哭不哭都會點頭保證,這時候三叔就用空著的那隻手,掐著壞小孩的胳肢窩,把壞小孩輕輕放地上。可能是欺負我欺負得不厲害吧,反正三叔哪個小孩也沒摔過。有時候我在氣頭上還沒過去呢,特別想讓三叔摔他們一下,真摔。那天就是,我記得我去找三叔,一邊哭,一邊把拳頭攥得緊緊的,就像是掐著壞小孩的脖子似的。心想我要是有三叔那麽大勁該多好啊,自己摔他們更解氣。可這回看來還真得我自己去報仇了,三叔不會管我了,他正和我三嬸兒親嘴呢。不對,那會兒她還不是我三嬸兒,我叫她霞姑姑。不過我三叔早就指著霞姑姑的後背悄悄跟我說,“妞子,瞧見沒,那就是你三嬸兒。” 三叔親著親著就低下頭,腦袋跟我家小豬似的一個勁兒地拱,嘴裏還哼哼唧唧的,更像我家小豬崽了。三嬸兒就推了三叔一把,“去吃屎——”
我的口頭禪就是這麽來的。三嬸兒罵三叔的時候眼睛說不出來得那麽好看,鼻子頭還往上皺一下,別提多好看了。後來我在電視裏看見了個眼睛啊、表情啊,都跟我三嬸兒一模一樣的,《紅樓夢》裏的王熙鳳。我指著電視說三嬸兒你看你看像不像你——三叔也說像,她就又那樣了,“去吃屎——”
三嬸兒吐三叔一臉瓜子皮,“王熙鳳是個壞人,我壞嗎?”三叔就嘿嘿嘿地樂。我也跟著樂。
反正後來我就學會了,連三叔都說特別像,“你倒像是你三嬸兒生的。”他這麽說我不惱,還挺高興的。三嬸兒比我媽漂亮,對我也好。再後來就說習慣了,一說胡話我就讓金世成“去吃屎”。他喜歡我“罵”他時的樣子,他說我罵他的時候最好看。
差不多那是我最幸福的日子了吧,我哪裏想得到他有一天真的會去吃屎,還是在大街上。
讓我想想在他幹出那事之前發生了什麽。其實也沒什麽,就是丟了顛大勺的工作。因為他把老板打了。打老板的原因是因為他先把倆吃飯的打了。簡單說吧,那倆吃飯的是這一帶的混混兒,好多人都知道他們,金世成也知道。那倆人從水煮肉片裏夾出個潮蟲來,水煮肉片是金世成燒的。“那個王八蛋拿筷子夾著潮蟲讓我瞅,小細腿兒還抓撓呢,水煮肉片又辣又燙的,什麽蟲子也活不了啊,一看就知道是提前抓了放裏頭的。”金世成說。“我拆穿了那倆王八蛋,他們臉上就更不好看了,蹦起來抽我嘴巴,罵罵咧咧的,我心想我就忍著吧。他們動手打我就好辦了,最好是帶點傷,菜錢就不用退了,老板也就不會扣我工資。老板說讓我跟客人道歉,我就道歉了,雖然我冤,哪知道——”
哪知道那倆混混兒還不依不饒的,不僅讓飯館賠償,還非得讓金世成給他們跪下。金世成的脾氣我最清楚了,他哪是給別人下跪的人啊,別人給他下跪還差不多。見他死活不肯跪,一個混混兒就把啤酒瓶子砸他腦袋上了。金世成抹了把酒臉,就動了手,把那倆混混兒揍了,老板說要開除他,他就轉過身把老板也揍了。那天就是這麽回事。
他帶我跑,從縣城跑到了省城。找到個落腳的地方,安頓好我,他就出去找工作。反正不是人家看不上他就是他看不上人家。沒活兒幹他也不想幹廚子了,他說他受夠了油煙味兒。有時候他也能找到個保安什麽的工作,可是幹不了十天半月就辭了或者被人家辭了。我說要不我還去發廊問問要不要人吧,他不讓,還瞪我,衝我撒狠。我覺出來他變了,話少了,眼神老發散,分明是看著你呢,其實卻沒,那陣子我覺得我的腦袋是透明的。
他那樣子讓人擔心,我就拽他出去溜達。省城多好啊,高樓大廈那麽多,玻璃窗裏的模特好看衣服更好看。金世成心情好像也好點兒了,他喜歡車,見著車就指著商標告訴我,四個圈的是奧迪,這個是大奔,那個突突響的是改裝過的淩誌。“瞧著吧,將來準給你買輛奧迪開。”他可是有陣子不這麽說了。自打我們離開縣城以後這可是我頭回聽他說胡話。不過我是後來才琢磨過味兒來的,當時也沒覺得什麽,習慣了嘛,所以我就說了,“去吃屎——”真的,我敢保證,向我三叔保證:跟別的時候一樣,我是笑著說的,惱也是裝惱啊,也跟從前一樣,可是,可是這回不一樣了,金世成沒像從前那樣跟我嘻嘻哈哈的,雖然說不能在當街就拱我衣裳吧,可他也從來沒用過那樣的眼神看著我呀——
說不上來,反正他看我的眼神不一樣了,我也不是透明的了。確實是在看我,嘴角翹著,像是笑又不像,眼珠定在我臉上,可是我就是覺得他不是在看我,而是看什麽他這輩子第一次見、特別特別新鮮的東西似的。然後,然後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就撒腿跑了,跑了大概有十來步,在街中間的一棵大樹底下住了腳,似乎是楞了楞,然後舉起右胳膊,跟我三叔舉著壞小孩似的——
“末日!末日!末日!”大喊了三聲。我傻了,剛要跑過去,就見他跪在地上,兩手拄著地,看不清在幹什麽。
已經有人圍上去看他了,我聽到有人咋咋呼呼地叫,被嚇著了似的。我一步步的,蹭過去,繞到他側麵,看見他正一口口地吃屎,吧唧吧唧的。再瞅他的臉,全是淚。
那坨屎我認識。剛才有個女的牽著條小短腿狗走在我倆前頭,我盯著她那身齊踝的白裙子,裙子角一飄一飄的,真好看,像仙女。瞅著瞅著,那女的就停下了,小短腿要拉屎。就是金世成正在吃的那一坨。已經沒有一坨了,吃的隻剩個一小片。
我想不起來是我自己走的還是人們把我擠出來的,反正我醒過神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家”門口,進屋我就上了床。除了躺下我也不知道該幹嘛。我望著房頂發呆,眼睛疼了,就合上眼。後來我睡著了。金世成沒回來。再沒回來。第二天,我在興城街口的一個發廊上了班,我還是能養活我自己的。
後來的事我也知道一些。他成了名人。我早說過我知道他能成事,雖然打死我也猜不到他用那種法子成了事。反正他是個人物了,收了好多徒弟,有些徒弟還是電影明星呢。徒弟們管他叫“今世佛”。據說他讓徒弟們吃屎徒弟們就心甘情願地吃屎。報紙上引用他書裏的話,說這是“進食醃臢之物以淨身心的修行”。不懂。他還全國各地到處去做“帶功報告”,報紙上是這麽說的。我不懂什麽叫“帶功報告”,就去看了一次,好貴,門票五十塊。那個大師是個白胡子老頭,他站在台上發功,讓我們合上眼,雙手舉起,掌心朝上,還讓我們想自己的百會穴,也就是腦袋正中央,開個洞,然後讓我們“內視”,也就是用腦袋裏的眼睛看著他的信息,像水一樣灌進我們的掌心和百會穴。最後是自由發言請大師治療時間,這個環節最熱鬧了,有個大胖子求大師幫他減肥,因為血糖高血脂高血壓也高,怕哪天崩了血管,求大師開恩。大師就淩空一抓兩抓三抓,再淩空一扔兩扔三扔,扔向一個瘦子。瘦子想增肥,正好一舉兩得。這就是我看到的“帶功報告”。
金世成也在省城演過。我沒去。他的門票比我看的那個大師還貴好幾倍。我隻買了他的帶功磁帶聽了聽,“末日末日末日”,還有他講的那些跟宇宙有關的東西,我聽不懂。我隻聽得懂“末日”。我倆在縣城那間小破屋住的時候,租過《巴黎聖母院》的VCD,艾絲美拉達長得真好看,那個怪人長得真是嚇人,最後我還看哭了,就是演他倆的骨頭架子抱在一塊那兒我哭的。金世成沒哭,他喝著啤酒看著片,學那個怪人喊——“避難,避難——”學得別提多像了,雖然那天在街上,還有後來他在磁帶裏喊的是“末日”。
再後來聽說他出事了,工商稅務一塊查他,說他非法銷售出版物什麽的,要罰款。他那些徒子徒孫們一天就湊夠了幫他繳上。有個來理發的客人說,“一般人就算是警察拿槍頂著、城管開車攆著,也他媽沒這麽快湊出這麽一大筆錢來。嘖嘖,大師就是大師。”
他真地送了我一輛奧迪。我問他怎麽找著我的。他說我信徒成千上萬,找個發廊妹還不易如反掌觀紋。他說話跟從前不一樣了,臉上倒沒有特別得意的表情,簡直就沒表情。他胖了,尖下巴變成圓下巴,原來亂糟糟的頭發成了小平頭,看上去倒還真像個佛呢。他給我留下一遝錢,還給我一個當鑰匙鏈的奧迪,車頭有四個圈,四個車門別看小,卻都能打開。他說他暫時就不給我真奧迪了,“這陣子查得緊。”他說用不了多久就會送我。這時候我說了句傻話,“你身邊有女人照顧你嗎?”是真傻呀,我知道,那會兒我腦子真不轉了。他笑了,沒說話,就搖了搖頭,就跟長輩慈祥地看著一個說傻話的孩子似的。
報紙上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人們有的說他去了美國,收了好多金發碧眼的徒弟。還有人說他隱居在深山裏修行,不定哪天就會再次出山普度眾生。說啥的都有。反正人們再也沒見過他。
第二天我給三叔打電話,三叔愛我,會幫我料理一切。前幾年三嬸兒跟三叔離了,她看上別人了。三叔娶了縣民政局局長的閨女。聽人說那女的是個傻子。
現在我就在三叔承包的殯儀館工作,三叔糾正過我,“別叫火葬場,對外咱就叫殯儀館,顯得人性化。”這份工作其實挺清閑的,三叔給我開的工資不低。還挺有成就感呢,活的死的加一塊我管著好多人,活人都聽我指揮,死的就不用說啦。
直到今天我也沒結婚,媽都死不瞑目了。三叔疼我,給我買了套大房子,沒有遊泳池,有片空地,我種了好多花。結不結婚也沒什麽,一個人活著其實挺好挺清淨的,生活也規律。每天早晚我都刷牙,擠上牙膏我就把那個沙漏倒過來,白花花的沙子流完,正好刷夠三分鍾。沙漏裏是金世成,我讓他監督我。
《聊齋誌異》·卷二·《金世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