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巨石靜止之後很久,山穀裏還回響著悶雷似的餘音。受驚的鳥雀撲啦啦飛起,在空中盤繞,好尋個安全的所在定定心神。這些扁毛畜生中最膽怯的一個被嚇出了屎,落在副駕駛一側的前擋風上,“啪”的一聲,留下一片類似彈孔的痕跡。
司機老楊如被擊中一般,身子猛地向後靠,又被座椅彈回,“操!”臉色煞白的老楊罵了句街,僵硬的身體蠕動起來,推開了車門。
“媽呀,武哥,我還以為,咱們都死了呢。”
“趙銳,瞧你把我手掐的,還大老爺們呢,膽這麽小——”
我身後的肖薇和趙銳蘇醒過來。倒車鏡裏,肖薇粉白的手杵到趙銳的鼻子底下。趙銳捉住她的手,鼓著腮幫子誇張地吹,肖薇在他手上打了一記,縮回胳膊,氣哼哼地交叉雙手夾在腋下。
“行了,甭鬧了,”我打開車門。“下車吧。”
腳剛挨地,餘震就來了。我扒住車門才沒摔倒,但是頭暈了一暈。那滋味就像你踩在一塊布上,有使壞的人拽住,猛地一扯。碎石嘰裏咕嚕地滾下,彈跳著,散彈般射向各處。我貓下身子,躲在車門後。趙銳剛開了個門縫,就遭遇“點射”,見勢不妙,“咣”的關上車門。亂石劈裏啪啦地各安其位之後,我們又躲過了一劫。
老楊卻沒那麽幸運,他向驚魂未定的我們走來,嘴裏罵罵咧咧,一隻手捂著腮幫子,血從他指縫滲出。
一塊尖利的碎石在他下巴上割了一道口子,不算大,但血流如注。我幫老楊摁住傷口上端,血稍止住,肖薇用濕紙巾蘸去血,拿創可貼幫他粘上。“真他媽倒黴。”老楊嘟囔著。
此時才看到那塊橫亙在山路上的落石,像史前巨獸般靜臥。
路被它堵死了,車是沒法過去了,但在靠近山體的一側有道一米來寬的縫隙,人是可以通過的。回頭一看,老楊的途勝後邊已排了有六七輛,他正跟幾個下車查看的司機比比劃劃地講著。趙銳和肖薇站在遠離山體的一側,各自托著相機拍照。
對麵,是一座殘缺的山,小半個山體已經脫落,露出赭紅色的岩層斷麵,宛如一刀巨大的新鮮傷口。
“回北京第一件事我就得去潭柘寺燒香,”老楊跟他的聽眾說,“真你媽懸,瞧,我這車頭離那塊大石頭也就十來公分,這要不是佛祖保佑——”
我進車裏拎出包背上,喊趙銳和肖薇過來,“扛上機器,腿兒著走吧。”
“啊?”肖薇的眼睜得比嘴還大。“那,車怎麽辦?”趙銳收起相機,問。
“車是一時半會兒過不去了,要不你把石頭踹山底下去?”
“我呀,我給她踹下去還差不多。”肖薇身後,趙銳抬腳虛踹。
“我去跟老楊說,咱們先走著,等部隊的來了,肯定得想轍。路通了,再跟老楊匯合。”
“行吧,我去扛機器。”趙銳鑽進車。“你幹脆跟著老楊跟這兒等等吧,姑娘家家的腳嫩,別再給你磨出血泡來。”我對肖薇說。
“我不,我跟你倆一起走。”說完肖薇開車門去拿包。
我向老楊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斷了他那可以理解的、大難不死之後近乎病態的談興。跟他說了我的想法,老楊當然隻有同意,“武導,”老楊唯一的疑問是,“小肖也跟你們一塊走?那姑娘受得了嗎?要不讓她跟我留這兒?”
“她不,她說要跟我倆一塊兒走。”老楊要去勸,我阻止了他,我說肖薇畢竟是記者,采訪是她的任務,記者當然得負點兒辛苦。“放心吧,我們會照顧她的,累了就歇,又不是去救死扶傷。”
我們上路了。
沿途景色極美,山林青翠,滑坡而下的落石阻不住澗底的溪水流淌。空氣攜帶著草木的氣息,吸進肺裏有微微的涼意。山穀中不時飄出一聲鳥鳴,襯得愈發幽靜。假如不是山坳中那些東倒西歪的殘破房屋,根本就不像是剛剛遭了大災的地方。
趙銳扛著機器,嘴裏也不閑著,跟肖薇雲山霧罩地聊。女孩的笑聲在我身後升起,在山穀中回**。那聲音極其悅耳,能驅散世間一切愁苦。
在一個叫覃家坪的村子,我們歇腳。趙銳卸下肩上的機器,晃著膀子,央告肖薇幫他揉,女孩就扯起他胳膊,按住另一邊肩膀,押解犯人般,嘻嘻笑著幫他揉。幾個村民坐在路邊的一株黃桷樹下,見怪不怪地望著我們。我走過去,逐個遞煙,逐一點上。一個豁牙的老頭漏著風問我,我支楞著耳朵,卻聽不懂大山裏的川音。他身邊一個三十幾歲的漢子操一口“川普”為我翻譯,“他是問你,這是啥子煙。”
隻是再普通不過的中南海點八。老者咿咿呀呀地繼續說著。漢子同聲傳譯,老頭說他沒抽過這煙,遭了災之後連煙都沒的抽了。前幾天倒是有個帶眼睛的胖子領著人來過,“那個胖子笑人得很,穿個汗衫,上頭寫的‘收藥’,下麵是一串手機號。我開始以為他是來收藥材的,我們這裏倒是出產川芎、杜仲、川牛膝,現在都糟嘍,地震把藥園都埋完嘍。結果一問,他不是收藥的,是誌願者,來賑災的。”漢子說,胖子和他幾個同伴卸下了一車大米就走了。後來又回來過一趟,送的是食用油和方便麵什麽的,“女子用的衛生巾都送來嘍,卻冇的人送煙酒。”
這時我心裏一動,轉身正要招呼,見趙銳已經拍上了。
回到歇腳處,肖薇正閉著眼聽歌。我打開包,拽出一條中南海,拿去送給那個豁牙的老者。
“幺叔,我給你做翻譯做了好久,分一包給我撒。”
“莫要搶,你娃兒——”
拍差不多了,我遞支煙給趙銳,“肖薇你歇夠了沒,不累的話抽完煙咱就出發。”肖薇皺著眉說她不嫌累嫌嗆,起身跑開了。
“武哥,你看,采上了。”
女孩蹲在地上,仰頭跟老者和他的村人們聊著。她清亮的笑和他們渾濁的笑聲混雜一處,攪動了空寂的山林。竹林中起了風,笑聲被吹得渺遠,時斷時續。
“我們這裏才死了陸(六)個人,沒得啥子的。”路上,肖薇學著村人的口音。“四川人民可真是樂觀。”
“你剛到,沒瞧見成都人啥樣吧,帳篷裏打麻將呢還。”趙銳說。
“袍哥人家,絕不拉稀擺帶。”我說。
“袍哥是什麽?”肖薇問。“就是老輩子四川的黑社會,‘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聽說過吧——”趙銳替我回答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我在前麵走。我的鼻子裏,是前幾天在北川時的屍臭。耳朵裏,是此起彼伏的哭聲。
山路起伏的幅度漸漸增大,拐過一處急促的彎道,眼前出現一爿山坳,坳底如小型盆地,散落著震後破碎的民居。“這兒可以拍拍。”我說。
自我們站立之處向下望,是一條人踩出的羊腸小徑,三五個人正在向上攀爬,吭哧有聲。肖薇好奇怎麽人能發出那種聲音,“那是小豬,”我指著山下,“你看那人背後,背簍裏八成是豬。”那人離我們很近了,肖薇看到了背簍裏的兩頭小豬,雀躍起來。趙銳嘴裏“切”了聲,表示對肖薇沒見過世麵的不屑,向背豬的人伸出手去。“來,我拽你上來。”那人楞了楞,隨即憨憨地笑,握住趙銳的手。
那人把背簍卸下,手掌在衣服上抹了一把,才接過趙銳遞來的煙。“趙銳你看呐,粉嘟嘟的,可愛死了。”肖薇蹲下欣賞小豬,小豬哼哼唧唧地,回應著肖薇對它們的讚美。
趙銳和豬的主人攀談,“牛砸死了,母豬也死嘍,隻剩下這兩頭小的。”趙銳安慰著,“人沒事就行啊。這兩頭小豬就是火種啊,明年就是整整一窩豬,後年就是兩窩,大後年就是……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背豬人憨笑著頻頻點頭。
又有兩人上來,招呼著,那人謝了趙銳的煙,背起背簍,隨同伴走了。肖薇依依不舍地小跑著追了幾步,用麥兜的語調跟小豬道別。三人的身影被山巒隱沒,依稀還能聽到小豬哼哼唧唧的叫聲。
此時又上來一人,女人,挑著扁擔。小徑濕滑,碎石很多,這陡坡登著有些危險,她幾乎滑倒。我扔了包,跳下去,從女人肩上托起擔子。她抬起頭,鬥笠下一張臉緋紅,汗把頭發打濕了,粘在額上和鬢邊。她衝我笑笑,手足並用地向上爬,再抬頭,就看到趙銳伸過來的手。見她上去了,我挑上扁擔,腳下踏實之後,往上走。女人俯下身子要接我,趙銳攔住,“您甭管,我們武哥特種兵出身,你要幫他那就是瞧不起他。”
“瞎扯吧你就。”站穩後我沒停步,走到一處蔭涼,才卸下扁擔,有點兒分量。女人和趙銳也湊過來,女人紅著臉連連道謝,川音的“謝謝”拖著“啊”的尾音,分外好聽。道完謝要走,被趙銳攔住了,“歇會兒吧大姐,你看都大中午了,一塊兒吃點兒東西。”女人擺手搖頭,汗珠從小巧的鼻尖上甩下來。“啷個好意思嘛——”肖薇摘了耳機跳過來,親昵地挽住女人的胳膊,“來嘛大姐,一起吃,然後咱們搭伴走。”一副自來熟的樣子。女人卻之不過,擱下扁擔。肖薇擰開脈動塞到女人手裏,“喝吧,水蜜桃味兒的,我最愛。”趙銳從包裏拿出鹵食麵包榨菜,鋪了報紙攤開,招呼女人吃。
“啷個好意思嘛,幫了我的忙,還吃你們的東西……”
“客氣啥呀大姐,我們還有求於你呢。”趙銳說。
“求我啥子?”女人露出驚訝的表情,兩條纖細如淡煙的眉毛彎起。臉上,汗水蒸出的紅暈尚未完全褪去。
“我們要去平武采訪,拍片子,您瞧我們沒走錯路吧。”
“對頭對頭,就是這條路。不過——走著去有點遠哦。”
“山上滾下個大石頭,把路堵死了。我們也不能幹等著呀,走幾步算幾步吧。”
女人摘了鬥笠,當扇子扇著,寒暄著,眼波流轉,靈動非常。看上去頂多三十歲。三個年輕人很快就混熟了。我啃著麵包,端詳著女人的扁擔,整根毛竹劈開做的,像是熏過的煙黃色,想必是摩挲久了,表麵光滑如玉。兩個竹筐鼓鼓囊囊,蓋著碎藍花布,瞧不出裏頭是什麽東西。
“您家裏人沒事吧,大姐。”肖薇愣頭愣腦地問。
女人笑了,那笑容竟有些孩子似的調皮。“一個都沒死。”她說她母親信佛,2000年時曾去峨眉山燒香,“萬年寺、報國寺,還有啥子伏虎寺,八大寺廟,全部磕了頭燒了香,額頭都磕出了包包,膝頭都磨破嘍,我媽說普賢菩薩給她托了夢,說就是因為看她虔誠,才保佑了我們家一個都沒死。”
“真靈啊。”
“是撒,靈得很。”
女人們清澈的笑聲喚醒了沉睡的蟬,鳴叫聲在山間激**,激起了遠處的狗吠。
肖薇把食餘垃圾收進塑料袋,紮緊,塞進包裏。趙銳扛起機器,女人婉拒了我,搶過扁擔,一行四人繼續上路。女人和肖薇並肩走著,趙銳緊隨其後。
女人的一條胳膊有節奏地擺動,肘部的小渦時隱時現。
“你們是哪個電視台的?成都?四川?”
肖薇回答了她。女人驀地頓住腳步,“咋個,你們和王小丫是一個單位?”
“是啊是啊。”肖薇答道。
“那你認得到撒貝寧不嘛?”
“當然啦,同事嘛。”
“羨慕慘嘍,我最喜歡撒貝寧,《今日說法》我天天看,張紹剛我不喜歡,撒貝寧主持得比他好。”
“主要是帥對吧。哈,那我得替你告訴小撒,有個四川美女喜歡你,他——”
“莫亂說,我算啥子美女?你才是。對嘍,你還沒跟我說你主持的是啥子節目。”
“我呀,我不主持,我是外景記者,就是——”
我趕上趙銳,低聲問他是不是開著機。趙銳左手抬起,做了個“OK”的動作。
女人和肖薇說著話,腳下不停,纖細卻飽滿的腰肢擺著,扁擔悅耳的吱呀聲仿佛出自她軀體的扭動。
總算說到正題了。“還沒問你呢大姐,您這是去哪兒啊?”肖薇問。
“什邡。”
“去什邡賣東西嗎?”
“不是,我男人在那裏打工。地震過後,我打他電話,打了好多遍也打不通,在家頭坐不住嘍,就去找他。”
“哦,這樣啊。沒事沒事,您家先生肯定安全,不會有事的,您媽媽不是都拜了佛給你們祈禱了嗎?”
“嗯,肯定冇的事。反正我就是曉得他還活著,肯定——先生……你們北京人是這個樣子喊男人嗦,很好聽。”
“是啊,你們怎麽說呢?”
“我們叫老公,有時候也叫‘耙耳朵’,就是,就是怕老婆的意思。”
“好玩哈哈。”肖薇回過身,兩手捏住耳朵往下扯,“趙銳,你結了婚肯定也是個‘趴耳朵’。”
“切。”
“大姐,你籃子裏裝的是什麽呀,看著挺重的。”
“臘肉臘腸,還有我自己釀的米酒。他特別喜歡我釀的米酒。哎呦,對不住哦,剛才也沒拿出來給你們嚐嚐,我不是小氣,是怕你們嫌——”
“沒事,可別這麽說,您就是讓我們吃我們也舍不得吃啊,這一路挑著多辛苦啊,留著給你家‘趴耳朵’大哥吃,多好。”肖薇頓了頓,又說,“哎,他可真幸福,您對他可真好。”
“也不是,將心比心嘛,他對我好我當然要對他好撒。”
“跟我說說吧,他怎麽對你好來著。”
“不好說,反正……反正,就是對我很好。假比說哈,他特別會說笑,老是逗我,逗得我肚皮都笑痛囉——”
肖薇停住腳,回頭,“瞧瞧,趙銳,幽默感對男人來說有多重要,你得跟人家學學了,要不將來你媳婦還不活活悶死。”
這回趙銳沒吭聲。
女人也駐了足,扭頭衝趙銳笑,卻猛然僵住,“你……你一直在拍我?”
趙銳還沒來得及反應,肖薇就說,“是啊,大姐,您要上電視了,到時候沒準是撒貝寧親自播呢!”
女人汗津津、紅撲撲的臉變了顏色,似有雲朵在皮膚下不停掠過。
女人卸下扁擔,經過趙銳,走向我。
“大哥,你肯定是領導。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我算不上什麽領導,不過,什麽事,您盡管說。”她突然顯現出的既嚴肅又說不清楚的表情讓我有點兒手足無措。
“可不可以別播我,還有,我說的話。”
“可以,倒是可以。不過,能問問為什麽嗎?”
“因為……他老婆會看到。”女人垂下了頭。
我答應了她,並做到了。
作者注:本文源自好友王丫米的講述,文中的“我”是位編導,姓武,丫米的朋友。其餘均為虛構。在此感謝丫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