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兩個月,孫嬤嬤就走了。
算來她已經七十多歲,姑且算喜喪。
臨走前幾天她回光返照一樣沒有臥病在床,氣色恢複得不錯,每天都很早起來,親自看著小宮女太監們幹活,又拉著大宮女玉生一一叮囑李歡遲的習慣。
“娘娘口味喜鮮喜甜,但蔬菜一定要看著她吃。總是看書到很晚不睡覺,也需要催她早些熄燈,哪怕睡不著,在**躺著閉目養神也好。”
“娘娘總愛在水榭中待著,天黑了濕氣寒氣重,要提醒她回來。”
“娘娘左手關節不好,要經常給她揉揉……”
玉生她打聽過,是被家裏人賣來,不打算出宮的,那些沒常性的小姑娘她都不放心,總要留些可靠的人在李歡遲身邊。
陳初平最後那段時間也有這樣的時候,李歡遲大概猜到了她的真實情況,但並沒有強硬讓她休息。
讓她做完這些,才能安心。
果然,在忙了三四天後,她好像把身體裏所有的能量消耗完了一樣,再也沒起來。
彌留之際,本來孫嬤嬤作為奴才,李歡遲是不應該去看她的。
但對她來說並沒有那麽多禁忌,想看也就看了。
孫嬤嬤躺在她自己小屋的**,屋裏是她認的幾個幹女兒,見太後進來,跪了一地,孫嬤嬤掙紮著要爬起來給她行禮,被她快走兩步按了下去。
“沒關係”李歡遲坐在孫嬤嬤床邊,端詳著這個老婦人。
她已經很老了,臉上樹皮那樣溝壑縱橫。
李歡遲還記得一開始見她的模樣,有些嚴肅,有點憂心,她做什麽都要被說一下,但也不隻是批評她,隻是嘮嘮叨叨,希望她出息。
孫嬤嬤這輩子最意氣風發的時候大概是跟她來紫宸宮的時候。
看她和陳初平擰擰巴巴一輩子,一開始還勸一下,後來就放棄了。
遇見她以後的大半輩子,孫嬤嬤都是圍著她轉的。
並不是因為愛,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感情。
好奇怪啊。
孫嬤嬤用力拉著她的手,眼裏忽然氤氳出淚水:“……不聽話……娘娘不要縱著她們……不要總悶在屋裏……”
她又嘮叨起來,隻是這次李歡遲沒有敷衍地應她,而是靜靜聽她說完,然後答道:“好。”
孫嬤嬤出了一口氣:“孝期結束,娘娘,找個伴兒吧……太孤單了。”
李歡遲笑了笑,卻沒有答應這句話:“不用擔心我。”
然後孫嬤嬤就一直睜著眼看著她,每口出氣都比進氣多,卻始終不咽氣。
“還有什麽想說的麽?”李歡遲見她鬆開手,卻不閉目,在她耳邊問道。
“還請娘娘出去吧,孫嬤嬤不想在您麵前咽氣。”地上她的幹女兒邊哭邊勸道。
李歡遲茫然看著孫嬤嬤,她已經沒力氣做別的動作,隻是輕輕顫動著眼睫,鬆開拉著她的手。
她隻能站起來,走出去。
剛出門沒多久,就聽到屋中哭聲起來。
“以子爵之禮,葬於後陵旁吧。”那些聲音聽得她焦心,甩下這句話便離開了。
她讓隨身的宮人幫著料理後事,自己漫無目的地走著。
宮道幽長,仿佛永遠走不到頭。
你看,長生有什麽好處呢?
不過是見證著身邊人一個又一個離開。
阿九、陳初平、孫嬤嬤……如果她活得更久,也許還要看著陳嫣然、多多、陳煙蘿、陳旭東、雲柳、馮翎、嚴靜、青黃……等到最後,連明月堂的人也會一一離開。
她不是唐月那種看得開的人。
也不是馮右那樣無可奈何。
能選擇自己為什麽而死,還挺好的不是嗎?
兩人再見麵時,雖然其實也沒隔多久,卻都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們看著彼此,明明沒有矛盾,卻都沒有先開口。
“你不開心啊?”最後,還是小陳初平定力不足,先問道。
“沒有。”李歡遲看著他,卻不太能笑出來。
“你都不喜歡說自己的事。”陳初平有些悶悶不樂道:“我除了知道你名字樣貌以外,什麽都不知道。”
她有些疲倦的單手撐著臉:“你想問什麽,今天例外,也許我能回答你。”
得了這個許可,陳初平一時也不知道應該問什麽更有價值,想了半天,才問道:“那你,生辰在多久?”
這邊這個身體的情況不知道,她本人在原來的世界陽曆是十月三十一,也不知道陰曆是多少,便直接告訴他時間了。
“十月三十一。”陳初平好像往哪處寫了下來,又繼續問道:“喜歡什麽花麽?”
“沒有特別喜歡的。”
其實她還挺喜歡黃花菜,能吃。但還是別太破壞孩子的幻想了。
“沒有。”他又記上一筆。
“有……有小名麽?”
“漫漫,還記得我教你那首詩麽?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她以為他沒上學的時候教他背過一些詩詞,也教算數,現在看來有點小巫見大巫了。
“漫漫。”陳初平很嚴肅地念著,然後複讀機一樣開始重複:“漫漫,漫漫,聽起來軟乎乎的。”
“隻是你最好別這麽叫。”她想起他唯一一次叫她漫漫,弄得她不太開心。
“不能叫麽。”他有些期盼地看著她:“可你都叫我的小字。”
“最好不要,何況秦霜不也叫漫漫麽。”
“這你都知道!”陳初平怔了一下,妥協了:“不叫就不叫吧。”
然後又問她有什麽口味偏好,愛好一類。
李歡遲忽然發現她這輩子就算衣食無憂了,喜歡幹的事還是挺實用係的。
什麽調香撫琴,潑墨女紅那是一概沒興趣。
她還是喜歡釣魚種菜、做做甜品啥的。
陳初平好歹還會個工筆白描,也不知道他倆完全沒有相同的愛好,是怎麽就過了一輩子的。
“阿靖,你會畫畫麽?”她忽然想起來,陳初平那畫絕對不是臨時起意,隨手為之,但她幾乎沒見過他自己的畫作。
陳初平本來在低頭寫著什麽,聽到這個問題,眼神忽然晃了一下:“自學過一點。”
“我從沒聽你提過。”
“雕蟲小技。”他看著像是趴在**,忽然直起身,裏衣鬆垮垮地敞著胸口。雖然身上傷已經不少了,但那時他胸口還光潔如新。
他把一疊紙放到旁邊,李歡遲眼尖,恍然看到那紙上並不都是字,似乎也有些工筆勾畫。
“你剛才就在畫畫吧?畫了什麽?我看看!”
那他以前看著在學習,學一會看一眼她,是不是根本就是在畫她?
所以當時能那麽順暢,隨手一畫就神形兼備。
“沒什麽,畫得不好,不能給你看。”
她隔著鏡子,隻能無奈看著他放下床幔,捧著鏡子轉了個身。
“好了,該睡覺了。”
“陳靖,你到時候最好別讓我搜出來什麽東西。”李歡遲咬牙切齒道。她想起當年他露那一小手的時候,陳嫣然問他,他說是“不方便給人看”。
什麽人像不方便給人看。
人像,她的臉,不方便給人看。
能是什麽!
黑暗也不是完全沒有光亮,那邊的陳初平眨巴眨巴眼,非常無辜的模樣:“反正到時候你也記不得了,睡覺吧,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