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團圓餅2

那是一個孤獨的人影,雪下得不算小,可是踏雪而行的男人既沒有撐傘,也沒有戴鬥笠,他甚至隻穿了一件極為單薄的青色布衣。

這個人很高大,腿也很長,但是看上去卻走的很慢,很懶散,即使迎麵而來的寒風如刀割,他也依舊保持著賞花遊春般的閑庭信步。

大概是牽著馬在雪地裏走了太久,雪花堆積在他的頭上,看上去好像白了雙鬢。

四郎遠遠看著這個神秘的男人,或許他的年紀已經不小了,但背脊卻習慣性的挺得筆直,這讓他整個人都顯出一種與閑適步調截然相反的銳氣來,就好像是一塊千年玄鐵,外界的冰雪,嚴寒,疲倦,勞累,饑餓,都不能對他產生半分影響。

這一定不是一個凡夫俗子,看見他的人,無論是誰,恐怕都會在心裏這樣想。

四郎的視力極好,一般而言,即使那個人剛從樹林子裏遠遠走過來,隻要集中目力,四郎也可以看清楚他的五官。可是踏雪而行的青衫客身上好像籠罩著一層氤氳的紫氣,直到走得近了,四郎才能看清楚他的臉。

的確是一個中年人,而且是一個極有魅力的中年人。

他的目光如古井無波,又似千年寒潭,裏麵空****,似乎對於萬事萬物都漠不關心,甚至對他自己也是一樣的苛刻。

可是,但等到他目光移向四郎時,立刻就變得柔和起來,裏麵似乎有純然的喜悅一閃而過。或許,即使如同青衫客這樣的人物也會厭惡漫長而孤寂的旅途,厭惡一成不變的空山白雪,所以在忽然遇到一家旅店時,才會爆發出發自內心的喜悅之情吧。

“客官,要來點什麽?”四郎趕忙走過去招呼遠道而來的客人。

青衫客問道:“千山白有嗎?若是沒有,普通的燒酒也行。隻是不要女兒紅花雕一類,這樣的天氣喝紹酒太軟。”說著,他跟在四郎後麵走進了有味齋,一邊走一邊打量著室內的陳設。

“好咧。”四郎脆生生應道:“客人一聽就是酒道高手,還要什麽下酒菜嗎?”

“不要下酒菜。我等人。”青衫客言簡意賅。

因為采用了四郎的設計理念,有味齋的牆壁裏也設有煙道,冬天的時候牆壁便是溫熱的,再加上有槐大槐二在,四郎並不吝惜木炭,有味齋四個角落裏都擺著炭盆,因此,有味齋裏暖氣融融,與外界溫差極大。

從冰天雪地裏走進有味齋,身上冷似鐵的寒衣被火一烤,落在頭上肩膀上的雪花全都化成水,順著客人高挺的鼻梁往下流。雪化了之後,四郎才發現,雖然看上去像是真氣雄渾的道門高手,可是青衫客的確已是兩鬢斑白。

雪水把那層薄薄的單衣打了個半濕,這樣的濕衣服裹在身上,再被火一烤,不舒服不說,還極容易染上風寒之症。

“擦一擦吧。”四郎看著都替青衫客覺得難受,他轉身去櫃台後麵打了一壺千山白,順手遞過來一塊潔白的棉布。雖然棉布是擦酒壇子用的,可是昨日槐大才洗過,粗枝大葉的四郎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妥。

“謝謝”青衫客接過棉布,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

這是一個有故事有閱曆的男人——他的眼角布滿了皺紋,這麽一笑,細細的魚尾紋更加明顯。每一條皺紋裏的悲傷和不幸都在歲月的打磨之下,沉澱為一種專屬於成熟男人的魅力。他的眼睛也有些奇特,眼珠很黑,眼白處微微有點發藍,本來該是很清澈很動人的眼睛長在他的臉上,卻好像是兩泓深不見底的湖水。

四郎看著這位客人的眼睛,總覺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不過也許是四郎記錯了吧,若他見過這樣一雙眼睛,就絕對不會忘記的。

青衫客選了靠窗一個不顯眼的角落坐下,然後就仰頭大口大口的喝起了酒。他喝酒的樣子也和一般人不同——是直接提著酒壺仰脖子往裏倒。大約是因為長相和氣質都很好,所以這樣近乎粗魯的姿態由他他做起來,依舊是爽心悅目。配著菱窗外的一枝紅梅,宛若一副古意怏然的王孫買醉圖。

青衫客的一舉一動都非常好看,帶著一種世家裏教養出來的優雅。也許他的確是哪個沒落世家裏的王孫公子也未可知。如今天下戰亂四起,不知道有多少鍾鳴鼎食之家眨眼間就落個樹倒猢猻散的結局。

不知道為什麽,不僅是眼睛,這個青衫客的行為舉止也都給四郎一種很親切很熟悉的感覺,所以,四郎就趴在櫃台後麵,露出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偷窺人家。

縱使剛才灌酒的姿態頗有豪俠之氣,但是青衫客的酒其實喝得並不快,他邊喝邊欣賞著窗外的雪景,顧盼間有種落拓的瀟灑。

雖然四郎在一旁胡亂猜測此人乃是一個落魄公子,可是青衫客身上並沒有落魄世家的頹唐之氣。與此相反,還隱約透出一種鋒銳恢弘的氣度,好像是柄包裹在舊絲絨綢緞裏的絕世名劍,即使流年變換,人事蹉跎,也隻能使寶劍的光芒內斂,卻無法動搖他鋒利的本質。四郎見過的人族貴公子裏,唯有崔玄微在幾十年後,大概有資格與此人相提並論吧。

似乎覺察到了四郎的打量,青衫客忽然把目光從窗戶外向著櫃台方向移過來。四郎以為偷窺被當場抓包,陡然一驚之下,慌忙移開視線,假裝忙忙碌碌擦櫃台,擦酒壇子,擦地板,大有越縮越下去之勢。

“掌櫃,再來一壺酒。”店裏唯一的客人揚聲說。

“一個孤獨的酒鬼。”四郎在心裏默默的想著。他站在櫃台後,不時翻動悶在炭盆裏的芋頭,等紅芋都熟透後,就扒開皮淋上一層冰涼清甜的桂花醬。

做著這些事情的時候,四郎忍不住再次拿眼打量店裏唯一的那個客人。“今天是大年三十,他不與家人團年,卻跑出來一個人喝悶酒,難道是有什麽傷心事嗎。看他的樣子好像很厲害,可是再厲害的人也不能事事如意,這也尋常……”

人生多艱,人人都有自己的無可奈何。所以古人才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在這個一點都不熱鬧的大年三十,四郎忽然對這個陌生的客人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當然,所謂“共通的人生體驗”雲雲自然全係四郎腦補。

“喏,你的酒。還有免費贈送的下酒菜。”四郎把一盤蜜汁紅芋,一盤奶油花生米端了過去。

大概是剛才受了點寒氣,又或者常年累月的飲酒已經傷害了他的肺,青衫客忽然咳嗽起來。這一咳簡直像是停不下來的架勢。

一直在偷看人家的四郎小狗腿一樣,趕忙遞一塊薄荷梨膏糖過去。“雖然我們做生意,不該管太寬,幹涉太多,可是客人您也實在太不愛惜自己了。要知道,心情不好的時候喝悶酒最傷身體。”四郎忍不住數落這個看上去很厲害,一行一動卻又對自己的身體漠不關心的男人。

說著,四郎順手從旁邊的櫃台上端過一個八寶果盒。“嘩哩嘩哩”“劈啪啪啦”的動靜之後,四郎倒出一大堆嘉應子,冬瓜條,甘草楊梅之類的涼果在青衫客手邊的空碟子裏。

“真想不通年節裏怎麽還會有人酗酒,應該吃糖,吃糖才對!這樣,下一年才會過得甜甜蜜蜜的。”

青衫客好容易止住了咳嗽,他深吸一口氣,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接過四郎遞過來的梨膏糖在指尖把玩,注視良久方才小心翼翼放進嘴裏,那副鄭重嚴肅的模樣就像個從來沒吃過糖的貧家小兒。

“真甜。你說得對,過節的確應該吃糖。”

“本來就是這樣麽。今日要不是沒事做,我可不會多管閑事的。”這麽說著,四郎努力做出一副成熟老練的樣子來教訓麵前的男人:“誰都難免都傷心事,可是曠達即牢騷,如果沒有兩三知己,也唯有默然而已。但是!就算你要喝悶酒,也該叫幾個下酒菜。縱然店裏現成的下酒菜全部不和你的胃口,你也可以另點。再說了,今日大年三十,店裏免費贈送的涼果不僅種類多味道好,更有生津止渴的功效,你很該多吃幾粒。拿自己身體開玩笑可要不得。家人難免要心疼你的。”說著,四郎又轉過身去,吭哧吭哧吧店內角落裏的炭盆端得離青衫客近了一些。

“家人啊……”青衫客不知想到了什麽,目光漸漸黯淡下來。“我少年時淺薄偏狹,誌大才疏,做過一件叫我抱恨終身的錯事。這件事導致我妻離子散……也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寒冬……這麽多年來,我想到自己失散的幼子一個人畸零於江湖,就感覺十分對不住他。”

看上去那麽厲害的男人,說這些話的時候,卻有種說不出來的可憐。

四郎沒想到青衫客會對自己說這麽一長段話,大概在這個孤寂的寒冬,寂寂無人的道邊小店裏,麵對著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才更加容易叫人吐露心聲吧。

隻是四郎並沒有善於安慰他人的好口才,所以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接話,半天才憋出一句:“那兒子找到了嗎?”說完四郎就想打自己一拳,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明明是想要表達善意,卻弄得好像在探**,揭傷疤o(╯□╰)o

青衫客並沒有正麵回答,隻說:“人生不如意事常□□,造化弄人,唯有烈酒能夠一澆胸中塊壘了。咳咳咳……”說著,青衫客再次咳嗽起來,他習以為常,以毒攻毒地灌了一口酒,總算壓住了咳嗽:“不知小哥如何稱呼?相逢即是有緣,不如坐過來喝一杯吧。””

四郎想了想,鬼使神差地點點頭。完全忽略了自己一杯倒的酒量是否能夠和飲酒如喝水的青衫客“小酌”一番。

這位青衫客實在是一個很有魅力的人,而且又總給四郎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因此,他說出來的話,看在那張臉的份上,四郎就完全不忍心拒絕。

“我叫胡四郎。是這間客棧的掌櫃。唔,我看你也很順眼,不如今天的酒錢便算我請客好了。”因為青衫客一言一行都很瀟灑自然,和這樣的人相交,四郎也不願意扭扭捏捏叫人看不起。於是他就努力做出一副江湖豪客的樣子,抱拳開始自我介紹,介紹完了,又用期待的眼神看著青衫客。

“6天機。”青衫客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對著四郎舉杯示意。“為今日相逢幹一杯。”

沒有人傳遞酒杯,酒杯卻自動倒滿了美酒,沿著一條看不見的流觴曲水飄到四郎麵前,仿佛空氣中有條無形的奇特河流連接著姓6的客人和四郎。

不知道這位自稱6天機的客人獨自在雪地裏走了多久,寒氣似乎已經凝結在了他的身體內部,此時幾壺烈酒入喉,再被炭火一烤,他的臉上出現了不正常的紅暈。

一冷一熱最容易生病。這麽一想,四郎放下酒杯,又起身吭哧吭哧的把炭盆搬開。

“別再搬那些炭爐子了,小心燙到手。冷或者熱,對我來說也沒什麽差別。咳咳咳~”說著,6天機又開始咳嗽起來,於是他再次灌了一大口酒下去。

“你這個人看起來就狂得很,不僅不把其他人放在眼裏,連自己的身體也一點都不在乎。你自己也說了,還有個失散多年的兒子沒有找到,不好生將養身體的話,怎麽去找兒子?若是因為沒找到兒子所以才借酒澆愁,故意折騰、折磨自己,你兒子知道了難道不會自責難過嗎?”不知道為什麽,四郎忽然有點生氣此人說話間漫不經心的語調了。

青衫客被他訓斥一番,也不生氣,依舊用一種容忍的,柔和的,看小孩子一樣的目光注視著四郎:“你說得對,我的確應該為了自己的孩子保重身體。我若是死了,豈不是留他一個在世間任人欺侮。謝謝你提醒我,別生氣了,要不,我給你變個魔術吧?”

不等四郎回答,像是哄小朋友一樣,青衫客隨意打了一個響指,空氣裏立馬出現一朵朵火苗,火苗裏都有一張臉,眼耳口鼻俱全,好像活物一樣。四郎伸出手,火苗就扭動著落在他的指尖,一點也不熱,溫度非常適宜。四郎覺得自己全身都好像是泡在溫泉裏一樣舒服。

“好……好厲害!”四郎驚歎道。

青衫客卻不甚在意:“雕蟲小技,哄孩子高興而已。”

小傻瓜四郎並沒有發現這話裏頭暗藏的意思,反而很高興的籠著那團火,像是揉橡皮泥一樣捏來捏去。“這是什麽東西?妖怪嗎?”

“老物成精,偶爾便有百年以上的家具器物因為得天地異氣,加上又時常能接觸到濃鬱的人氣,經年累月靈力不斷增強,慢慢就會變為精魅。涼州那邊有一大戶人家,祖上做燈籠發的家,因此他家老宅院的庫房中便丟棄了不少極為精美的舊燈籠,日久天長,裏麵便幻化出了這種被稱為‘古籠火’的小精靈。

每晚醜時三刻,主人家總會看到窗外有一朵朵閃爍跳躍的火花在院子裏,小徑上狂飛亂舞,仔細地看,發現裏麵赫然全是人臉,於是主人很害怕,四處求人收妖。我偶然經過,便順手幫助他們除去了妖怪。收集到的這些‘古籠火’,無須燃料,在黑暗中會自動發光,寒冷時會自動發熱,來了太和山之後,反倒幫了我大忙。

你若是喜歡,便留一朵在身邊。元宵燈節的時候放到燈籠裏,火焰的顏色和形狀便會隨著你的心意變幻。這樣,你就能擁有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花燈了。”說著,青衫客隨手一揮,他麵前的一朵火焰立刻變成了盞造型別致的兔子燈,再一揮,兔子燈又成了走馬燈。

“你怎麽知道我小時候想要一盞獨一無二的花燈?”四郎玩弄著落入魔爪的“古籠火”,很高興地問。

6天機嘴裏含著糖笑起來,那是發自內心的笑,就連說話的聲音裏都沾染了淡淡笑意:“因為我的兒子小時候也這樣吵鬧過,大抵小孩子的心願都差不多。”

說完這句話,兩個人便安靜下來。四郎愛不釋手的把玩著這個稀奇古怪的古籠火,命令它變出各類獵奇的燈籠。自稱姓6的這位客人眼神明亮而歡喜的注視著四郎,好像實現了童年夢想的不是四郎,而是他自己一樣。

看了一陣,6天機伸手從懷裏摸出一卷書,很珍惜的伸手摩挲著書本,連書脊上裝訂的棉線也溫柔的一寸寸撫摸過去。好像他麵對的不是一本毫無知覺的書,而是自己深愛的女人。

這時候,一直沉浸在古籠火的世界裏無法自拔的四郎忽然注意到6天機的手——那是一雙修長有力的中年人的手,既不白嫩也不柔美,然而卻有一種光華暗蘊其中,叫人忍不住想要盯著看。四郎聽蘇夔說過,隻有習練密宗手印到了一定境界,才能達到這樣返璞歸真的效果。

“怎麽?覺得我的手很奇怪?”6天機翻開書頁之後,珍而重之地將其放在桌上,仰頭灌了一大口酒。

四郎如夢初醒,趕忙搖頭。“不是,不是,是很好看……也不對……6大叔你也是修道士吧。6天機……6天機……總感覺好像在哪裏聽過這個名字。”

對於四郎讚美他這個中年大叔的時候用了“好看”兩個字,6天機並不生氣,隻是很隨意的點點頭:“是啊,我早就聽說過你這麽個小東西,是跟著蘇夔那小子在學習我門中道術吧?好好好,你們大孩子帶小孩子,倒替我們長輩省心。四郎努力修煉,以後手一定會比我還要好看。”

這個話題接下去難免要提起自己那雙晶瑩剔透,勝似好女的怪手,於是四郎有點不好意思,趕忙轉移話題問:“你手上是什麽書?”

說不定是什麽秘籍?練一個月頂別人五十年的絕世神功?深山老林裏走出來的絕世高人看中我的天賦,然後哭著喊著要收我當徒弟……四郎腦洞大開,漫無邊際地想著。沒辦法,但凡是個男人,約莫都有這樣一個幼稚而荒誕的高人夢。

仿佛知道四郎在想什麽,6天機搖著頭說:“不是秘籍,是隨手寫的一點捉妖筆記。你想看嗎?”

捉妖筆記?因為起步比人晚,天資又不夠,立誌要暴揍所有情敵的四郎趕忙大力點頭。

6天機將那一冊書卷遞了過來,雖然常常撫摸翻看,可是書本卻保存的完損無缺,除了邊角有些發毛之外,看上去簡直像新的一樣。

四郎翻開一看。開篇鐵畫銀鉤般寫著一首詩:“來伴風雨來,去踏煙霞去。斜照萬峰青,仗劍還山路。”

字跡大開大闔,雖然極力渲染出塵之意,依然能看出寫字者在豪氣衝天中還略帶稚嫩。

之後幾頁便全是道長的捉妖實錄:

某年某月某日,青州有白蛇化女為怪。白蛇長幾何,粗幾何,傷人一家五口性命,吾以飛劍斬之,死時猶自癲狂怨毒,可知人妖異路,不易於火炭與寒冰。

開篇幾則筆記裏,初出茅廬的6天機降妖除魔,毫不手軟,少年道長隻是很堅定很單純的把妖怪當成狠毒無情,必須強力絞殺的對象而已。

可是到了後麵,似乎記載之人的觀點有所改變,記錄漸漸客觀審慎起來。

比如說:某年某月某日,聞益州有飛頭害人,吾追逐飛頭降入一戶人家……細查究竟,原來**也。

再後來的記錄越發潦草簡潔,多用一句話總結幾月的捉妖過程,譬如:姑虐婦死,縊鬼魅人。

一頁頁翻看著6天機的除妖筆記,四郎不由得有些著迷。好的文字會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感染力,6天機筆下的世界,讓穿到古代依舊是死宅的四郎對於雲遊天下,仗劍除妖的精彩生活心向往之。

可是正看到精彩處,除妖筆記忽然結束了,之後的書頁全是些酸了吧唧的詩詞,還出現了兩種筆跡。一個雄渾裏不失柔情繾綣,一個婉約中帶著勃勃英氣。往來唱和,大約有好幾百首詩。

繼續往後翻,四郎發現到書卷後半部,女子的筆跡再次消失了,隻剩下男人越來越潦草的塗抹,圈圈點點,全都是難以辨認的鬼畫桃符。

最後一頁卻又恢複了一開始那種筆跡,用蠅頭小楷工工整整寫著一首絕句:“海上潮生拍岸碎,孤舟夜浮憶平生。三十六年成一夢,隻身再入汴梁城。”

看完這些詩,四郎也不知好壞,但他憑借直覺,猶豫著問:“怎麽好像……全是情詩?”這樣的東西給我看真的好嗎?看不出來6大叔還是個喜歡秀恩愛的人= =

正在喝酒的6天機搶過四郎手裏的書一看,差點沒嗆到:糟糕,摸錯了!

可是6天機多聰明的人呀,立馬不動聲色,將錯就錯,平靜中略帶憂鬱地說:“恩,都是我與亡妻的唱和之作。”

“亡妻?”感覺自己又觸到了大叔傷疤的四郎不敢繼續亂翻了,他正要合上書頁遞過去,忽然看到一篇極眼熟的東西。

“山沉暮氣無情碧,簷下苔生半階青。當年飲馬天池畔,夜入西園感故知。憑欄坐聽風吹雪,稍染雪痕寫相思。”四郎不由自主念了出來。

聽著四郎的聲音,6天機持壺的手微不可查的抖動了一下,然後他低下頭,宛若自言自語一般說:“庚申年三月,作於荊州老宅度帆樓。”聲音極小,幾不可聞。

“什麽?”四郎沒有聽清楚。

6天機抬起頭,好像戴上麵具一樣,已經恢複那種憂鬱貴公子般的模樣:“是亡妻小作。怎麽了?”

想起昨晚的事情,四郎有些疑惑地想,難道妖怪也會為了一時虛榮而去竊句偷詩?

“有別的人看過嗎?”

6天機搖了搖頭:“閨閣中的詩詞,怎能流傳於他人之手?除了亡妻的幾個姐妹,大約再沒別人見過此詩。怎麽了?”

“嗯,沒什麽。”四郎想了想,到底沒有繼續說下去。昨夜之事涉及妖族內部事務,他雖然不太聰明,卻也很明白自己的立場,說到底,6天機和他們大約並非一路人。

“6大叔和6夫人實在是太厲害了。”四郎真心實意的讚美道,並且把詩集小心翼翼合起來,雙手捧著遞了過去。

6天機將身子靠在椅背上,他看著四郎讚歎不已的樣子,不知為何有些意興闌珊:“作詩乃是小道。你若喜歡,我以後可以來教你。”說著,他又摸出一冊書,疊在詩卷上一起交換給四郎:“這一本便是我捉鬼捉妖的心得筆記了。詩集你若喜歡,也可以留著繼續看。說起來你的年紀和我們幼子差不多大。我誤拿詩集,說不定是亡妻在天有靈,想要多一個人記住她,記住那些詩詞裏的歲月。你能答應我,好好保管這些……”

話還沒說完,6天機忽然爆發出一陣咳嗽,簡直像要把五髒六腑一起咳出來一樣。麵對一個英俊又憂傷的文藝範大叔,一個舉動皆出於自然的真情聖,那個“不”字實在很難說出口,或者說,這樣的人本來就很難叫人狠心拒絕。

“你不要總是空著肚子喝酒。吃點主食吧。”四郎擔憂地看著6天機,他撕開一個團圓餅,遞過去大半拉:“今日大年三十,我也是一個人過年,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同是天涯淪落人……來,我請你吃團圓餅!吃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剛才就著6天機精彩的捉妖筆記,四郎忍不住多喝了幾杯,結果現在說話時便有點語無倫次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剛才咳得太厲害,6天機的眼中有晶瑩剔透的東西一閃而過:“團圓餅、團圓餅,光是這寓意,也值得吃三百個下去!”他接過四郎遞來的餅子,順手拿起一個盤子放在身邊的空位上,又體貼地用絹帕擦拭幹淨碗筷,一並放在空位上。

似乎擔心四郎害怕,6天機抬頭解釋了一句:“一家團聚到底是好事。這些乃是給亡妻準備的。”

和四郎說話時,6天機微微側頭對著身邊那團空氣微笑,並且很體貼的往空碟子裏夾了一塊團圓餅。好像……好像他身邊真的跟著一個亡魂一樣。

“可……可是……”可是你身邊真的什麽都沒有啊。四郎傻乎乎的瞪大了眼睛,期待從那團空氣裏看見一個清麗溫婉女鬼。

“噓~”6天機朝四郎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然後,他有些無奈地苦笑了一下:“這就是身為道士的悲哀了。身邊有沒有鬼魂一目了然,想要自欺欺人都難。不過,若不介意,醉後一場美夢總是做得的。如在身邊,便覺團圓。”

天才與瘋子往往隻有一線之隔,或許6天機真的是個瘋子,可他畢竟是個極英俊的瘋子,而且看上去似乎比大多數人都更加清醒。

和變態呆在一起的時間久了,6天機這番舉動雖然古怪,可是四郎也並不覺得荒誕可怖。

前生所在的世界光怪6離,信息的傳播也極為迅捷,四郎曾經見過有人和自己的影子交朋友,有的人日日抱著死去親人的骨灰睡覺……大約人在傷心到沒有辦法的時候,都是寧願睜著眼睛欺騙自己的。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到最後,其實也說不清究竟是死去的那個更可憐,還是活著的這個更悲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