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不老湯5

“三錢生薑、一斤棗,

二兩白鹽、一兩草,

丁香木香各半錢,

約略陳皮一處搗。

煎也好,烹也好,

紅白容顏直到老。”

四郎剛巧出門去廚房傳菜,旁邊捧碟子的小水聽了雲仙的問話後,左右看看,忽然一本正經得背了這麽一首歌謠。

“哈哈”雅間裏的客人這才注意到這麽個小豆丁,都被他憨態可掬的樣子逗樂了。

說是歌謠,其實是不老湯的作法編出來的順口溜,做菜的時候四郎教小水念來著。小水挺聰明,很快就記住了,一個人沒事的時候,常常翻來覆去的念叨,他是孩子心性,學會了就喜歡四處炫耀。

周公子咬了一口黃衣少年喂到嘴邊的玫瑰肉糕,似乎心情很好。他笑問一旁擺放杯盤的槐二:“有味齋裏何時多了這麽個玉童子似的娃娃?”

說著,他對小水招招手:“小東西,剛才都沒看到你。快過來,快過來。”

小水先前挺得意,覺得自己是幫到了四郎。這時候卻有些害怕,他抬頭四處看了一圈,想要尋找四郎,結果發現四郎不在屋裏,隻好磨磨蹭蹭得走了過去:“客……客人,有何吩咐?”小水模仿著四郎,一句話卻因為緊張,說的磕磕巴巴。

“小東西,別害怕。”周謙之長相俊美,對著小水笑得柔和而寵溺,眼裏是純然無害的善意。

他旁邊的黃衣少年上去把怯生生的小水拉到身邊,捏著小水的包子臉:“這孩子生的可真標誌。骨架也小,再過幾年,退了嬰兒肥,必然是個絕色尤物。周公子,你說是不是?”

小水聽不懂什麽叫絕色尤物,這時候被人掐著臉,就有點不知所措。白嫩包子也不知道反抗,隻會傻乎乎地愣在那裏。

周公子並不接話,不知道他是如何動作的,小水一下子就被抱去了他腿上坐著。小水雖然成天糊裏糊塗的,但是第六感十分敏銳,麵前抱著自己的這個人不知道怎麽回事,總是給他一種十分危險又十分熟悉的感覺。他本來膽子就小,因為是水鬼,眼裏總像是淚汪汪的。

黃衣少年討了個沒趣,卻不敢和客人置氣,依舊麵色如常地笑著打趣:“周公子你可要溫柔一點,這孩子都要被嚇哭了。真是惹人疼愛的小家夥。”

周公子從麵前的盤子裏挾起一個玫瑰火餅,喂到小水嘴邊,溫柔地哄勸著:“小東西,餓不餓。”

小水雖然有些害怕,可是他還沒有吃過今天四郎新做的這種糕餅呢。這時候糕餅送到了嘴邊,食欲戰勝了恐懼,忍不住就接過來“啊嗚”咬了一大口。

“還喜歡吃什麽?嗯?”仿佛害怕嚇到懷中的玉娃娃,周公子的聲音更加輕柔,依稀紛飛的柳絮從人麵上拂過,“慢點吃,別噎著。”

小水吃著嘴裏的,看著桌上的,就像一隻小鬆鼠,兩腮鼓鼓的還沒咽下去呢,目光又飄到了那盤芋餅上頭。

芋餅是把生芋搗碎,和糯米粉做的餅,裏麵的餡料是用乳滴熬的焦酪,奶香濃鬱。

小水是孩子脾性不知饑飽,四郎做好後隻給裝了一盤,就不許他再多吃了。此時小水見四郎不在,偷偷對著那道焦酪芋餅吞了好幾次口水。

周公子是個人精,聞弦歌而知雅意,趕忙示意黃衣少年把那盤糕餅端到自己麵前。見到是糯米糕點,周公子手頓了頓,隨即不動聲色的挾了一個喂到小水嘴邊。

“你也吃。”小水是個體貼的孩子,但是對人間的禮儀懂得並不多,忽然把自己吃到一半的焦酪芋餅送到周公子嘴邊。

周公子似乎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就著小水咬過的地方輕輕咬了一口。

周公子身邊的幾位歌伎孌童見了這個情景,都互相使著眼色,捂著嘴嘻嘻笑。隻有黃衣少年皺起了眉頭。

“小水,下來!”四郎端著菜從外頭走了進來,看到這幅場景,皺起了眉頭。

小水立馬從周公子懷裏像一條小魚般滑了下去,跑到四郎身邊抱住他的腿。

周公子的臉色不知怎麽變得異常蒼白。黃衫少年擔心地看著他問:“周公子,你怎麽了?”

周謙之用手捂住胃部,擺著手:“無妨,老毛病了。”

黃衣少年嘟著嘴,像是氣憤又像是撒嬌地說:“你明明吃不得糯米糕餅,怎麽那孩子喂你你就吃?”

夕顏大家一直遊離於宴會熱鬧氣氛之外,此時卻有些漫不經心的接口說道:“這孩子活潑可愛,周公子想必喜歡的緊。”

冉將軍一直在旁邊向夕顏獻殷勤,聽了這話便皺著眉頭沉下臉來:“真是沒規矩。”

小水雖然可愛,但畢竟隻是食肆的夥計。在冉將軍眼裏,不過是個來伺候的下人,而周謙之不僅是他最得力倚重的幕僚,還是有味齋的貴客。一個下人爬到貴客身上吃東西,不僅把糕餅渣掉了一身,還害的客人胃疼,落到冉將軍眼裏,簡直就是大逆不道。再結合剛才薔薇露的事情,他心裏不由對有味齋大為不滿起來。

四郎聽了這話,瞪了腳邊的小水一眼,然後趕忙上前給冉將軍賠罪:“孩子還小,有些不懂事,原是我們大人沒有教導好,請冉將軍責罰。”

說完這句話,見上頭半晌沒人回話,四郎忍不住抬起頭朝著冉將軍那邊看過去。原來夕顏大家正在冉將軍耳邊低聲說著什麽,而冉將軍眉開眼笑,不住點頭。

當然,這幅場景也沒什麽好驚訝的。四郎驚訝是夕顏大家身後居然寸步不離地跟著那個古怪的老婆婆,而且兩個人比剛才貼得還要進!地上的影子幾乎融成了一個!

雅間十分明亮,那兩個連在一起的影子顯得十分古怪,鶴發童顏的老嫗也顯得十分怪異,可是客人們沒有一個表露出絲毫異樣。

大概發覺四郎看到她了,那個老婆婆和藹可親的對著四郎不斷點頭微笑。屋子裏的燈火照在她的身上,讓她看上去不像個活人,倒像是香燭店裏用紙紮出來的紙人!

“四郎,這一道肉菜色如琥珀,製作時用的純正三白酒吧?”一直默默品茶的崔公子四郎新上來的菜品,忽然說話打破了席間詭異得氣氛。

四郎回過神來,笑著應道:“崔公子果然見識不凡,這道琥珀肉是用純正的三白酒一碗,與三錢鹽同煨而成。因為這回運來的三白酒酒味純正,所以沒有加水。”

崔公子點點頭,又夾了一片百果蹄放入口中:“嗯,外皮糟的十分入味,肉中填了核桃,鬆仁……唔,這十分柔韌的是什麽?難道是肉皮?”

“是秘製的蹄筋宰碎混在裏頭。”四郎麵帶笑容,態度周到。

白果蹄是用極肥大的豬蹄,煮得半熟後剖開,挖去直骨,填入核桃肉、鬆仁以及秘法醃製過的碎蹄筋,然後用線紮實。入鍋煮得極爛後撈起來後,連皮糟一天一夜,之後切片裝盤。

崔玄微端起小碗,喝了一口梅花湯餅後,歎道:“自從汴京城一別之後,四郎做的菜叫我魂牽夢縈,這真是多虧冉將軍,才叫我得償所願,一飽口福。”

冉從長出身草莽,對著崔玄微這類士族貴公子時,天生有一種既輕蔑又羨慕的微妙情懷。看到崔玄微對有味齋如此推崇,想來對自己的招待十分滿意,心裏不由得意。

他不緊不慢得喝了一口新豐酒後,才放下香櫞杯哈哈大笑:“玄微公子謬讚了!我江城人傑地靈,有味齋也算不得最佳,下回我再請你去望江樓正店……”

崔公子把玩著手裏的香櫞杯,似乎對冉將軍的提議不太感興趣:“多謝冉將軍款待。不過,因為我已經習慣了有味齋的菜色,那麽別家再好也難以入口了。”說著玄微公子隨性得用手托腮,似有意似無意得讚了句:“四郎心思向來巧妙,最合吾意。”然後就用自己杯子倒了酒要敬四郎。

四郎十分感謝崔公子幫他解圍,人家敬酒自然不能不喝。不過他也知道自己酒量並不太好,接過杯子隻淺淺抿了一口便遞了回去。雖然隻是喝了一小口,新豐酒的辛辣也一路從唇齒彌漫到喉嚨。

崔玄微從四郎手裏取回香櫞杯,一仰頭把杯中的殘酒都喝了下去。

四郎麵不改色地攥緊了崔公子剛才遞過來的東西,偷偷籠在袖子裏。

夕顏聽了崔公子的話,忽然開口說:“的確,若不是自己喜歡的那個,別的再好也是枉然。崔公子真是性情中人。”說著,她抬頭打量四郎,笑歎道,“這樣的風姿絕世,清澈幹淨的少年,若是進了教坊,我們這些人可都被比下去了啊。”

雲仙本來就是以性子直爽潑辣為賣點,這時候一點不含糊的打趣崔玄微和四郎:“姐姐也許還好,我們這些俗人可就真是被襯成庸脂俗粉了。有味齋裏想不到暗藏了如此多的美人,依我看,崔公子魂牽夢縈的可不隻是有味齋的菜色吧?”

四郎被說的很不自在,幸好崔玄微不接她的話茬,讓旁邊侍女給自己滿上酒杯,一仰頭又喝了下去。他喝酒的姿態也十分好看,隨性裏帶著優雅,仿佛從娘胎裏帶來的貴氣,旁人在他身邊,無意之中就被襯得黯然失色。

雲仙和旁邊的黃衣少年嘀嘀咕咕幾句,兩個人就過來,要拉四郎和小水去席上坐。

四郎剛想要拒絕,崔玄微皺起了眉頭:“胡老板還有事情要忙,請先下去吧。”

周謙之也笑著把那個黃衫少年拉了過來,親手喂他吃了一塊鮮花藤蘿餅:“那孩子又不會伺候人,你把他拉過來做什麽?莫不是想要偷懶吧?”

四郎趁著他們說話間,急忙拉著小水出了房間。

踏出雅間房門時,四郎隱約聽到冉將軍似乎多喝了幾杯酒,粗著嗓子問坐在自己身邊的夕顏:“如此良辰美景,夕顏,你便清歌一曲如何?”話雖然說得客氣,依舊帶著十足輕慢的態度。

四郎聽了心裏便想:看來這冉將軍對夕顏大家也並非傳言裏那樣癡迷啊。

不知道夕顏回了一句什麽,雅間裏再次傳來冉將軍豪爽的笑聲。四郎拉著小水走到樓梯時,聽到房中果然響起一個女子的清唱聲: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才唱了兩句,就被冉將軍喝止了。之後夕顏便按照貴客的意見換了一首曲子,唱的居然是小水剛才念得那首順口溜,也難為她聽一遍就記了下來。

夕顏大家的名頭可不是白來的,略帶沙啞的嗓音仿佛帶著小鉤子一樣,這首小調被她演繹的妙趣橫生裏多了幾分嫵媚俏皮。最後一句“紅白容顏直到老”按照格律重複了三遍,仿佛在訴說著所有女人共同的渴望。

冉將軍這回聽得擊節讚賞,連連叫好。

四郎走下樓梯的時候,不知怎麽的,覺得這沙啞嫵媚的小調中仿佛浮起那些女孩男孩們的臉,沉默地、討好地、用盡心機地演繹著恩客們想要看到的悲歡離合。

這麽一想,夕顏開始唱的那首歌的確非但不合時宜,還有矯情的嫌疑——因為客人們隻想看到那浮華歡快的假象,並不想知道這些風塵歌舞伎們麵具下的辛酸和真實吧。

四郎來到一樓大堂,聚集在這裏的粉絲們大多看過自己心中的男神和女神後便離開了,唯獨劉青雲依舊坐在大堂裏,癡癡地聽著樓上傳出來模模糊糊的歌聲,似乎愁腸百結,一杯接著一杯地喝悶酒。

看著劉青雲,四郎歎了一口氣,回身向著二樓雅間望了一眼,發現那個跟在夕顏大家身邊的老婆婆不知怎麽的走出了房門,又站在二樓扶手前。雖然她十分矮小,駝著背還沒有扶手高,但是四郎依舊看到她透過雕花的空隙對著自己點頭微笑,那笑容越來越大,最後一直裂到了兩隻耳朵邊。

可惜四郎已經轉身離去,並沒有看到這幅情景,隻有他身邊的小水不停回望,對著二樓不甘示弱得咧著小嘴,也露出嘴裏幾顆米粒大小的乳牙來。

才不會告訴你們我家蠢主人自從斷網後一有空就神經病似的摸手機對著乃們的留言傻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