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懷裏突然一陣躁動。手來不及抓穩,小禿突然用力掙脫了蘇蘇的臂彎,重重跌落到甲板上。

屁股著地時那一聲悶響很沉,它被撞得一呆。

沒等蘇蘇朝它伸出手,腳下猛地一個起伏,被浪頭掀動的船身隨即將它推到辛伽腳下。辛伽低頭朝它輕掃一眼,它一個驚戰。全身的毛陡然間蓬起,像團灰敗的破毛球,急急忙忙朝後跳開,瞪著豆大的眼珠倉皇掃視了一圈,隨即拍著翅膀連滾帶撲騰朝船尾方向竄去。

望著它的身影直到消失,蘇蘇的嘴動了動,沒有出聲。

海上的風又大了些,隨著頭頂雲層不斷的壓下,冷冷撲在身上,刀子一樣。一波浪頭突然從船底拍上甲板,碎成無數蒼白的珠子,在又一波浪頭襲來的瞬間煙消雲散。

頭頂蒙蒙飄著層水霧,不知道是天在下雨,還是海水被風割成了雨水一樣的細絲。

岸上的火光已隨著距離的拉遠和浪頭的增高而消失不見。蘇蘇望著麵前幾步之遙的辛伽,他目光轉向了船外,暗紅的眸子裏泛著被風拍散的浪花折射出的碎光。

船身突然一斜。

沒有任何防備,蘇蘇隨著船頭猛的傾斜朝前麵一個踉蹌,腳踩進水裏,整個人不由自主往斜向海麵的欄杆處直撞了過去。

眼看就要撞到欄杆,眼前身影一閃。

一隻手輕輕捉住她的腰,沒等回過神,她的身體已整個兒跌進一副寬闊的胸膛。

“風很大是嗎,”

耳邊傳來辛伽的聲音。很好聽,就像身體被他手臂一帶間滑向甲板內側,而同時浪花在身後綻裂開來的脆響。

蘇蘇的身體卻沒來由地一緊。

“這樣的天氣的確不適合出海。”他又說。聲音貼著蘇蘇的耳邊被風吹散。

“你看這些浪頭,蘇蘇,你說船會不會被它們拍散。”

蘇蘇沉默。

水和風的冰冷讓人的身體僵硬,包括一張嘴和臉上的表情。辛伽的手比風和水更冷,一隻手握著她的腰,一隻手反圈著她的雙手。

像把金石打造的鐐銬。

“可是我喜歡。”他接著道。身體隨著船身的起伏貼近她的身體,頭靠著她的發絲,在被水衝得濕滑的甲板上移向圍欄:“你喜不喜歡?我看到你的眼睛在燃燒。”後背撞上圍欄的一瞬,蘇蘇被迫貼在了他的胸膛上:“告訴我,孟菲斯的冒險好不好玩……”

蘇蘇抬頭迅速看了他一眼。

“你在市場裏鬧得世人皆知。”嘴角輕揚,在她試圖低下頭的時候,握著她腰的手抬起插入她的發絲:“後來你跑去了哪裏,蘇蘇,你這隻比老鼠還擅長逃跑的小東西。”

蘇蘇的頭用力掙紮了一下,未遂,她隻能繼續看著辛伽的眼睛。

“誰救了你。”

蘇蘇不語。

“他們又怎麽會丟失了你。”

手很脹,在他力量的壓製下,無法循環的血液被迫積壓在她的手掌內。可他的眼睛看上去還是那樣溫柔而安靜,暗紅色的眸子,很美,美得像是風雨裏哭泣的精靈。

“不要用這種眼光看著我,蘇蘇。”骨頭突然感到一絲疼痛,還有頭皮。美麗的人做什麽都是優雅而美麗的,即使是撕扯你的頭發直到你痛得無法將頭顱從他規定的範圍中逃離:“我喜歡看這樣的風浪,”他說,繼續自言自語:“所以我選擇這樣的夜晚出海。可我不喜歡在這樣的風浪裏看到你這樣的眼神,它會讓我沒有心情。”

蘇蘇移開視線。

睫毛剛抖落一滴水珠,冷不防下顎被他用力抬起。

她看到他背後鉛灰色雲層裏劃過一道極細的銳光。映得他雙眼火似的驟然閃了閃,銳光消失,她聽見他心髒跳動的聲音,像海水對船體一下又一下沉穩的拍打。

嘴唇突然很疼,他用著種莫名的專注看著她的眼睛,拇指沿著她的唇角勾勒著她的唇線,帶著種漫不經心的粗暴:“蘇蘇,你真美……”船身再次傾斜的時候,他順勢低下頭:“你就是她對嗎……”

殷紅的嘴唇貼著蘇蘇繃緊的嘴角輕輕擦過,蘇蘇聽到自己手腕折斷的聲音。

低而幹脆,在風和浪的交雜中一閃而逝。

“是的你就是。”

她的眼前一黑。

******屋美,酒美,人更美。

阿美奈姆哈特位於孟菲斯王宮的豪宅內通宵燈火通明,琴聲繚繞,美女如雲……這極盡奢侈的招待隻為了一個人,那個靠坐在柔軟的鹿皮榻上,已被滿樽的葡萄酒灌得半醉的年輕男子。

被一堆美麗溫婉的利比亞美女所包圍,卻偏偏竟能如鶴立雞群般在她們中美得令人矚目的年輕男子。半斂雙目,他微笑著將身邊糾纏不清的女子輕輕推開,望著那從門外走來侍衛長:“呦,艾卡魯斯大人,這次又是一個人嗎,阿美奈姆哈特大人真是日理萬機,連晚上都忙得沒法喘息呢。”

“路瑪大人,”陪著笑,那侍衛長從邊上使女手中接過酒壺,來到這年輕男子身邊,親手為他將酒杯斟滿:“您要知道,這整個孟菲斯大大小小所有事務都得讓宰相大人親自處理,加上現在各地民心不太穩定,所以……宰相大人也是沒有辦法。”

“沒辦法?”舉杯,仰頭將酒一飲而盡,隨手將拂到臉側的發絲掠向腦後,他蜷在柔軟的靠墊中手指輕輕刮搔著杯沿,覷著艾卡魯斯的眼流光閃爍:“有什麽事能比法老王的召喚更重要的嗎,艾卡魯斯大人。”

“這……”語塞,那侍衛長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從底比斯而來的年輕使者。

看到侍衛長的臉色因自己的話語而一陣紅,一陣白,路瑪忽然仰頭一笑。漫不經心伸了個懶腰,從榻上爬起身:“時間不早,我去休息了,大人,辛苦了。”

“路瑪大人辛苦了,走好。”

“我認得房間,大人不用送了。”抬手阻止了艾卡魯斯的相送,他將有些淩亂的衣服扯扯平,頭也不回大搖大擺朝門外走去。

留下那臉色已經微微發青的侍衛長,幾乎有些咬牙切齒地注視著他遠去的背影。

年輕,美貌,甚至帶著那麽一絲驕傲和專橫。同以往的來使截然不同的法老王使者,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麽地方,同誰在說話。隻是因為主人關照現在一定要盡可能的先穩住他,否則,又豈會容這毛頭小子在這裏橫行跋扈。

從設宴的地方出來,穿過幾道走廊,再轉過幾個彎,便是阿美奈姆哈特為路瑪這個使者專門準備的房間。很寬敞,很華麗,卻偏偏夾在中間,無論有什麽舉動,一覽無餘。

眼角瞥見身後閃爍的目光,路瑪微微一笑,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扯下身上隆重的華服,他將整個人重重丟到那張寬大的**。整個房間沒有窗,數盞油燈閃爍著忽明忽暗的光芒……有種窒息的感覺。嗬,這哪是房間,無非是裝飾得華麗一些的監獄而已。王啊王,這次派路瑪來,還真是派對人了。

仰望高聳的天頂,再看看那扇半掩的門,他不以為然地笑了笑。盜墓者的兒子,還有誰比他更懂得如何在接近密閉的狀況下……不露痕跡地脫逃出去。

王在給他的口信中是這麽說的,凡事要忍,忍到確定可以實行計劃了,才能付諸行動。至於什麽時候是最佳的時機,王並沒說,他和雷伊一樣,都是喜歡打啞謎的混蛋,什麽都得屬下摸著心思來猜,真真是混蛋……可偏偏自己就對這樣的混蛋死心塌地,沒轍。

輕歎了口氣,路瑪翻身起床。將一頭棕色波浪般的長發簡單束起,抬手看了看自己腕上那隻漆黑色的鐲子,逐漸陷入沉思。

蘇蘇看著麵前一團眼花繚亂的色彩。

除了這個,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再看些什麽。她反綁著雙手被迫俯臥在一張寬大的**,**鋪著色彩斑斕的床單,所以視線所及,她眼中一片斑斕色彩。

床微微搖曳著,沒有剛才那麽厲害,透開的一絲窗縫外閃爍進幾點陽光,從慘白到現在灑在床單上燙出金子般的色澤,她保持這樣的姿勢在這地方躺了已經有一晚上加整整一上午。被海水打濕的衣服還沒有幹,半濕的緊貼著身體,身下床單短短的絨毛刺過它紮在皮膚上,在身體的麻木隨溫度增高而消退後,那是種難耐的刺癢。

她動了動身體,而手臂隨即傳來的一陣銳痛令她不由自主發出一聲低哼。隻能繼續保持原樣躺著,側著頭看著麵前絢麗張揚的顏色。

一聲細微的聲響,身後的艙門突然開了。

腳步聲由遠至近,直到蘇蘇的床邊站定,她散亂在臉上的頭發被一隻手撥到一邊,於是她的視線終於不再局限於眼前的床單。

“蘇蘇,”她聽到來者開口,聲音幹淨溫和,有點耳熟:“又見麵了。”

蘇蘇循著聲音頭換了個方向。側頭的時候牽動肩膀上的傷,潛伏了一夜之後,這處被甲板重重撞擊過的地方腫脹得讓她的脖子發硬。

“是你。”看清了來者是誰,她試圖將頭再別回去,但沒有成功:“這次換你來看管我了嗎,森大人。”

“我來給你送點吃的。”在床邊坐下,森把手裏的托盤湊到蘇蘇的臉旁:“來。”

蘇蘇的頭突然猛地一抬。

出其不意的爆發力,盤子從森手裏飛脫,裏麵的湯水點心一瞬間碎了一地。

森微微一怔。看著蘇蘇的眼睛,她眼睛裏一閃而逝一種奇特的淩厲。

空氣變得很香,湯和烤餅的味道,還有些蜂蜜的甜。

一行琥珀色**順著蘇蘇的額頭滑落到她嘴唇邊,她伸出舌頭舔了舔,頭一歪,重新側躺回**。

“你在做什麽。”

蘇蘇沉默,閉上眼。

“是你自己回來的,蘇蘇,這怨不得別人。”

蘇蘇睜開眼看了看他,及至望見他腰際那把長劍,她將目光移回床單。

“我這次不會再給你機會離開。”伸手,將她臉上的蜂蜜抹去:“我走了,蘇蘇,好自為之。”

蘇蘇再次閉上眼睛。

直到門‘啪’的一聲在身後合上,她睜開眼,下顎抵著床,挪動膝蓋慢慢跪直了起來。

腳上被一條兩指粗的鏈條鎖著,足踝間不到一步的長度,一頭係在床欄上,床欄很粗,上下連著頂和甲板,像根柱子。所以這一過程進行得有點困難,她腳上的動作幾乎拉不開。

好容易跪直了身體,她抬頭四下看了看,窗外很安靜,門關得很嚴。低頭,目光再次對著**那些眼花繚亂的色彩。

碎亂的色彩。

牙齒一咬。

反銬著的手朝下一壓,她半蹲著的臀部朝兩手間迅速滑了過去,然後在大腦感知到疼痛前的一瞬腳壓著手上的鐐銬猛一提手,反轉,伴著喀嚓一聲脆響,兩條脫臼了的手同時歸位。

電光火石般的速度,卻足已讓她疼得兩眼蒙上一層淚霧。

蘇蘇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做,但她潛意識感覺自己做得到,就像過去很多時候,她的行為會遵從她的意識,雖然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而事實上她也的確做到了,比想象中甚至更快更幹脆。手在身前微微發抖,她摸著自己的右手,像森摸著他腰上那把劍時的悉心。

慢慢的它不抖了,在最初那陣巨痛過後,蘇蘇低頭開始用牙齒解那根綁著自己雙手的繩頭。

床底忽然發出一陣悉瑣的聲響。

蘇蘇吃了一驚。咬著拉出一半的繩頭目光轉向床下,半晌,見到一隻醜陋的腦袋從床底鑽了出來,頂著一頭亂毛膽戰心驚地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後抖了抖身體,抬頭朝**的她看了一眼:“嘎……”

“小禿?”一喜,隨即是一陣不安。本以為這隻大鳥已經逃走了,沒想到它居然還留在這艘船上。一時不知道是該高興它的不離不棄,還是擔心它目前再也無路可逃的處境。

身上的傷似乎已經不再流血,它看上去有點憔悴,魂不守舍地在不大的房間裏轉了一圈後,快步走到地上那堆打翻了的食物前,頭一低,在裏頭亂啄一氣。

顯然是餓慘了,但碩大的、適合撕裂屍體的彎啄,卻偏偏讓饑餓者受盡折磨。地上被弄得一片狼籍,它卻連一塊餅都叼不起來。直到蘇蘇手上的繩子被徹底解開,它總算啄起一大塊餅顫巍巍掛在啄上,有些得意地朝蘇蘇瞥了一眼。

突然間小禿一個激靈。

沒等蘇蘇回過神,它猛地甩掉啄上的餅,近乎倉皇地矮著身體鑽入床下,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掉落的餅在地上滴溜溜打著轉,蘇蘇聽到門口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

迅速把手反背到身後,連同被解下的那根繩子。剛剛在**側身躺倒,門開,一道身影從外頭走了近來,步子不緊不慢。

蘇蘇看著身下絢爛的色彩,同時感覺到了和小禿一樣的緊繃。雖然隻有為數不多的那麽幾次,她熟悉這腳步聲,就像對這隨之而來的氣息的熟悉。

“他說你不肯吃東西,蘇蘇。”站在床邊,辛伽看著腳下的一片狼籍,還有幾片飛禽的羽毛。

蘇蘇不語。

他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既然這樣,那以後你就不用再吃什麽了。”他說。昨晚被海水衝濕的衣服早已不見,一身幹淨的白衣,散發著淡淡玫瑰油清香。

很甜的味道,像是某種善於用自己的氣味**獵物入嘴的食葷草。

“好的。”蘇蘇回答。頭離得他的身體很近,她呼吸著他身上的味道。蘇蘇喜歡一切甜的東西,即使是毒藥。

他笑了。很難得的,笑裏有窗縫擠入的陽光的味道:“蘇蘇你不擔心嗎。”

“擔心什麽。”

“你會因此而餓死。”

“餓死,”蘇蘇自言自語,在他身周清甜的味道裏:“你知道死亡的味道是什麽嗎,辛伽。”

“是什麽,”他低頭看著她,又似乎是在看著自己擱在她身旁的手指。

“那其實是種不錯的味道。”

“哦?”他挑眉。而蘇蘇看著他,點點頭:“就像這樣。”

突然出手,用著積蓄到現在全部的力量,不等辛伽做出任何反應,蘇蘇手裏的繩索已幹淨利落反圈到他那低垂著的脖頸上。

“感覺好嗎……”她問,身子因用力而前傾,呼吸著他身上的味道,收著手裏的繩索,視線一動不動注視著他的眼睛。

一絲驚訝在辛伽暗紅色的眸子裏稍縱即逝。

臉色因驟然衝上臉龐的血液而泛出抹淡淡的粉色,他在蘇蘇目光下抬手將她的手腕扣攏,嘴裏發出一聲低低的喘息:“不錯,”嘴角輕揚,紅得像是能滴出血:“很不錯啊蘇蘇,很不錯……”

蘇蘇覺得自己的手腕像是在凝固。

施加在他脖子的力量有多大,她手腕上承受的積壓有多沉。她感覺到自己脈搏不堪重負的彈跳,以及氣力源源不斷的流失……手突然間又抖了,就像剛才關節歸位時巨痛的反射。

身子一斜,她被辛伽壓倒在身下。他臉上有點扭曲,隨著氣管逐漸的窒息,但他眼神卻是晶亮的,閃閃爍爍,跳躍著一種火一樣的光澤。

“蘇蘇……蘇蘇……還不夠用力……試試看再用點力啊!”他在微笑,望著蘇蘇逐漸轉色的神情,微笑:“再用點力……蘇蘇……”

蘇蘇聽話地用力了一下。

他又笑。手指纏著她發腫的手腕,白和紅的對比,刺目的妖嬈:“以為我看不透你那些小把戲是嗎,蘇蘇……繼續……這很可愛……”輕輕的呼吸,輕輕噴在蘇蘇的臉上,輕輕的燙。

手卻突然鬆了。

緊繃的繩索頹然鬆懈,從辛伽已呈暗紫色的脖頸上滑落……蘇蘇靜靜看著他依然微笑的臉,急促的呼吸裏纏繞著他身上糖一樣的味道。

忽然沒了殺他的欲望,包括求生的本能。

“隻差一點,你就自由了。”她聽見他湊近自己耳邊低聲說出的話語。

他的臉又恢複了原先的蒼白,貼著她臉側滑過,大理石般冰冷。隻一雙嘴唇是燙的,離得很遠就能感覺到的溫度,紅得像是塗了層血。

然後他起身離開。

關上門之前他忽然回頭,搭著門框,望著蘇蘇的眼睛:“知道什麽是死亡的味道。”

蘇蘇沉默。

“死亡的味道是寂寞。”

蘇蘇微微一愣。

“知道寂寞的味道是什麽嗎。”

蘇蘇望著他微微開合的嘴唇。

“寂寞的味道是無聊。”他說著,合上門。門關上的一瞬留下他最後一句話,淡淡的,像他消失在船艙昏暗光線裏的眼神:“所以試試看,蘇蘇,讓我感覺一下什麽是樂趣,我已經嚐過了太久死亡的味道……”

******孟菲斯午後的市集,因為日頭偏西而再度熱鬧起來。

進出城門的大車或駝群不斷卷入團團沙塵,即使以幹淨的瓷磚鋪地,城內不免還是招徠黃沙漫卷。

貝斯特神廟前搭起了高高的台柱,為祭祀這貓首女神而召來的藝人班子正在那裏熱鬧獻演著。裝扮成女神模樣的妖嬈舞娘那些歡快曖昧的舞姿,以及輕盈悅耳的豎琴與骨笛契合的奏鳴,吸引了途經的各色路人。高大的貝斯特神像下,圍觀者層層疊疊,也引來各色小販在人群中遊走叫賣。

表麵看來,這座龐大的城市確實是富裕而祥和的。隻是這種祥和偶然會被某些小小的插曲所打破:一個男人慌亂的身影從縱橫交錯的街道上飛奔而過,後麵緊緊跟著一群執槍士兵,在引起一陣騷亂後,全部消失在陰暗複雜的小巷中。片刻後,士兵們從巷子裏出來,在行人眼中一閃而過的是他們拖著那名逃竄男子一動不動的身體匆匆離去的身影。隨即街頭很快恢複平靜,而士兵們走過時那男子在地上拖出的血跡,很快被吹過的塵沙所湮沒。

類似這樣的事情,一天裏總會發生那麽一兩次,以至城裏多數人都對此早已見怪不怪。

另一頭,巨大的建築工程正在孟菲斯連綿起伏的城牆外進行。據說宰相阿美奈姆哈特覺得原先的城牆實在太薄弱了一點,不足以抵擋那些活動於大綠海一帶,經常會對周邊國家進行突襲的凶殘的‘海洋之民’。於是某一天開始不知道到底從哪裏找來了那麽多的工人和奴隸,突然之間開始了對城牆沒日沒夜的鞏固和擴建。

這也是造成現在城裏黃沙漫天肆虐的間接原因。

靠著石柱翹腿坐在貝斯特神廟門口那高高的台階上,路瑪慵懶的目光越過眼前舞娘們輕快舞動著的身影,靜靜望著遠處在短短幾天內茁壯而起的外牆。

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次抬手去把那幾縷固執地垂下額頭擋著自己視線的發梢掠向腦後,隻因為那隻手上帶著隻漆黑幽亮的鐲子,隻是這動作和一身女子裝扮吸引來閃爍曖昧的目光一大堆,卻始終等不到他要等的人。看看自己手腕上那隻做工粗糙的鐲子,路瑪輕輕歎了口氣。突然覺得自己現在像個不斷在賣弄**的風塵女子。

這鐲子是當時同法老王的手諭一起被赫露斯帶到他身邊的,它是法老王救出來的大臣阿穆羅的隨身信物。而路瑪需要做的就是讓明白這鐲子含義的那些人看到它。

作為一個都督級別的人物,在北凱姆?特,阿穆羅擁有著令宰相阿美奈姆哈特不能為之小窺的兵力,並且,他們是最原始和正統的王家軍隊。阿美奈姆哈特曾試圖收買過這個掌有實權的下屬的心,可這老頭的固執和對唯一主人的忠誠讓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付諸流水。於是,他隻能采取另一種方式去對付那個頑固的老頭。

阿美奈姆哈特或許沒有想到要陷害阿穆羅原來是那麽容易的一件事,他幾乎是一聲不吭地把所有過錯往自己身上攬,甚至殺他,他都對於假蓋了法老王印記的手諭深信不疑。早知如此,當初所做的一切真是種浪費……可阿美奈姆哈特同樣也沒有想到,他在收監阿穆羅後將他所管轄的軍隊編入自己的軍營,而那些軍隊其實際數字卻根本不到原先的十分之一。更多的老部下,精銳部隊,早被阿穆羅不著痕跡地散去,為了如果有一天他必死,他們能按照他們的方式繼續活下去……也為了如果他的法老王沒有讓他失望,他便能夠有一天回來重新召集齊他們,為了王而同阿美奈姆哈特繼續抗爭下去。

在被捕後,阿穆羅拒絕了那些部下要求在行刑前對他的救援,幾乎是束手待斃地接受了從底比斯來的,對自己的判決。而當法老在他行刑前一晚突然出現,將他救出後,由絕望到狂喜的他深深跪倒在地上,把這隻能重新將他部下凝聚到一起的信物,親手供奉到了他主人的麵前。

附帶在鐲子上的,纏著一張便條,上麵隻有一句話:裏應外合。

隻是一晃眼那麽些天過去了,而阿穆羅所說見物必會出現的忠實部下們,到現在連個鬼影子都不見。路瑪不得不開始懷疑起那老頭的威信來,誠然,他忠誠到令人感歎,但卻並不能保證他的部下能如他一般的忠誠。

歎了口氣,看看時間已經差不多,他正打算起身拾掇一下後趕回宰相府邸,冷不防眼角旁一道漆黑色的身影,長腿一曲,在他身邊大大咧咧地坐了下來:“美人,跟大爺一晚上多少價?”話音未落,手已重重搭在了路瑪的肩膀上,那力道,一時竟讓他動彈不得。

臉色一沉,路瑪猛回過頭,張口正準備對著那個不知好歹的色狼開罵,卻在見到那人同樣轉過頭朝他嬉笑的臉龐時,半張著嘴,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了。

一頭有點雜亂,又有些桀驁的黑發,發下清秀俊朗的臉永遠都帶著快樂的笑容,仿佛煩惱一點沾不了他的身……記憶中,似乎還真沒見過這家夥哪怕是一點點的愁容,真是叫人嫉妒的樂觀……咽了口口水,路瑪泄氣般地垂下頭:“雷伊老大……”

年紀比誰都小,偏偏官銜比誰都大,不甘心啊不甘心。

誰知那小子對這稱呼還真受用,點點頭,他對路瑪勾勾手指。於是路瑪站起身,有些拖拖拉拉地跟在他身後朝人群裏擠去。

說話的場合,有時候恰恰是擁擠的地方更勝於安靜之處。

“路瑪,以後裝成女人,拜托你至少連動作也一起學學像。”

“你怎麽上這裏來了。王呢。”故意忽略掉雷伊的調侃,仿佛是瀏覽著四周地攤上的物品,路瑪淡淡開口。

“他不太放心你,讓我先一步過來看看。這會兒,他們應該到撒卡拉了吧。不過誰知道,或許他本人轉道去了利比亞,聽說利比亞公主有聯姻的意思。”彎腰掂起一隻果子,雷伊抬頭衝那賣水果的胖女人無邪地一笑,而那女人頓時容光煥發得找不著北,眼裏隻留下那小帥哥燦爛的笑,卻根本沒留意那家夥一錢沒出啃著水果就大搖大擺地走遠了。

“利比亞?那這裏怎麽辦。”

“照舊。”沒有理會路瑪的不滿,雷伊的目光又被一處攤位上漂亮的彩陶所吸引。

“他倒放心。”

“那邊的事也重要。這裏嘛……”將手中的瓷器放下,他回頭衝路瑪意味深長地一笑:“如果辦這點事都沒法讓他放心,我們在他手下那麽些年,白待了。”

一時語塞,路瑪朝他翻了翻白眼,自顧著轉身離開。

“喂,交給你辦的事,如何了。”突然而來的問話,令他腳步頓止。搖了搖頭正要掂量著開口,身體卻陡地一滯。

同樣在瞬間斂住了神色的是離他幾步之遙的雷伊。

似乎那快樂且略帶稚氣的笑容從來沒有在他臉上出現過,犀利的目光,微微下垂的唇角……頃刻間將他從陽光般溫和的少年,轉化為內斂,卻又咄咄迫人的男人。

兩個人,一前一後站立,卻在無形中,仿佛闖入了一道看似熱鬧鬆散,卻又嚴密緊固得如同牢籠般的陷阱。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他們被一些人,在不知不覺中用著極緩的方式不露痕跡地包圍了。極有耐心,也極為專業化的一些人。

冷笑,阿美奈姆哈特的身邊,什麽時候居然有了那麽厲害的人物了。

周遭空氣隨著雷伊的目光流轉而逐漸釋放出一層更為森冷與淩厲的蕭殺,一種劍拔弩張的窒息感。隻是誰都不肯先采取行動,誰都保持著這種無聲觀望的姿態。

就這樣僵持了不知多久,終於,在路瑪按捺不住將手指剔向自己衣角的時候,有個聲音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哪一個人的口中,低而清晰地傳入他們兩人的耳膜:“阿穆羅大人,他現在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