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思殿中◎
這話落下, 康國公可謂是抖如篩糠,膝蓋一軟,當即便跪了下來。
“皇、皇上, 犬子之文章,較之於皇上,可謂拙劣幼稚,遠遠比不上皇上與皇上素日品鑒的文章, 微臣不敢讓犬子的拙筆汙了皇上的眼睛。”康國公將衣袖掩下,遮住自己有些顫抖地雙手,語氣與神色顯出十足十的恭敬卑請。
皇上見狀,眼中的冰雪如遇風雪,唇角的笑明顯露出幾分冷意。
清思殿中的氛圍也隨之一窒。
李皇後下意識地望向太子——自太子成年之後, 已經很少與她提及朝政之事, 偶有需要李丞相幫忙的,才會告知幾分。此番康國公表現詭異,李皇後自然察覺出幾分不對,像和太子對上一對視線, 好靠母子間的冥冥感應,得出應對之法。
太子早已經斂去欣賞舞姬身姿的下.流眼神,擰起眉毛,並沒有時間去估計李皇後。他與皇上有些相似的眉眼之間, 露出幾分緊張驚慌之色,舉著酒盞的手, 在指甲上捏出蒼白之色。
他瞥了一眼康狀元與康國公, 眼底泄露出一點難以壓抑的惱火, 又不得不強壓下去, 起身露出強笑, 對皇上拱手,意圖轉圜這殿中的冷凝之感:“稟父皇,兒臣……”
皇上的眼神轉瞬就落在太子身上,鋒芒如刀,神色溫和:“哦?太子竟然主動請纓,要將康狀元之作遞交與朕?”
“太子果然待朕十分孝順,這點小事情亦要親力親為。”皇上的口吻堪稱是自太子入朝以來,最為讚許欣賞的一次:“真是不枉朕對你的看重栽培。”
皇上的渾厚之音還未曾說完,太子的額頭上就不由自主地墜過一滴冷汗。
因太子位於皇上下首,高於百官之上,所以這滴冷汗,惟有皇上與李皇後看見。
瞧見這一滴冷汗,李皇後心中便是咯噔一下,心中那點不對勁,此刻上升為了十足的心慌,下意識地伸出了手,拉住了龍袍廣袖的一邊。
她碰到的是袖邊鑲嵌的小米珠與碎圓寶石,觸手泛起冷意,不消多時,就伴著皇上側首望過來的目光,悄然入骨,從心底開始發寒。
“想來皇後也是這樣想的。”皇上不輕不重地拍了拍李皇後的手,不著痕跡地將其放下,而後十分關切:“好好的,怎麽打了個寒戰,是不是覺著有些冷了,還是累了?”
不等李皇後回答,皇上頓也不頓道:“羅壽,且送皇後去清思殿後殿歇息歇息。”
李皇後驀然站起,有些不可置信地望著皇上。
卻迎上皇帝波瀾不驚、堪稱冷漠的眼神:“皇後不願,要抗旨?”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落下來,登時讓李皇後啞口無言,口舌生汗,一張臉如塗抹了過量的白.粉一樣,慘白慘白的。
趁著皇上與李皇後說話的這點時間,太子迅速往後瞥了兩眼。
第一眼瞥的是距離自己最近的武王——他雖然極度厭惡武王,但此時此刻,他卻希望武王與從前一樣,爭著搶著做事。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得到幾分喘息的機會,認真思索此番突**況應當如何解決。
然而,出乎太子的意料之外,武王麵上沒有預想中的幸災樂禍或是疑惑不解的神情,反倒是……和他一樣,有如出一轍的驚疑不定與思索。
這讓太子瞬間明白了什麽。
第二眼,看的是坐於百官之首的李丞相。
相較於太子武王年輕麵龐下,盡管在皇上麵前盡力掩飾也有少許露餡的慌張情緒,李丞相可謂是麵沉如水,神色鎮定,安然站在那裏。
他給予太子具有安撫意味的一眼,讓其先鎮定下來,想想法子。
李皇後此刻已經被羅壽恭敬送到了後殿歇息。
皇上的目光重新落在了太子身上。
太子如同頂著狂風暴雪,咬牙回道:“稟父皇,兒臣見那兩張宣紙上多有墨跡,恐汙了父皇雙手,不若讓康狀元重新撰寫兩份,再行交予皇上。”
李丞相聞言,在後頭不由得皺一皺眉毛:這般明顯的拖延之言,隻會讓皇上疑心更起,覺得其中有所貓膩。
太子簡直是自作聰明!
武王露出滿臉的忠厚之色,竟是出言讚同的了太子所言。
“你們兄弟真是不負朕的教誨,兄弟情深一片,連心都向著一處使勁。”皇上似乎渾然忘了這一月中,太子和武王是如何地相爭,頗為感動地道了這一句。
未及二人悄悄鬆一口氣,皇上就嗓音冷冽:“正巧兩張宣紙,你們兄弟倆一人一張罷。”
眼見皇上的目光愈加不愉,李丞相起身出列,微微揚聲道:“皇上安排當真聖明,既讓臣等見陛下愛才的迫切之心,又叫臣等明白何為父教子受,微臣心悅臣服。”
這便是讓太子依照皇上吩咐行事的意思。
——康國公縱然忠心輔佐多年,但到底一年不如一年,出了大力助兒子得了狀元,可沒等狀元的位置坐熱乎,就因著自身的魯莽粗心,造成如今這樣局麵。
李丞相在心中譏嘲一聲:若他是康國公,在兒子不光明正大地得了狀元之後,就會立時上疏,懇請外放自家兒子,不像從前狀元一樣,授入翰林,將來為心腹學士的晉升之路。一來能在皇上麵前得一個父子心係百姓、為皇上實打實效力的上佳考評,二來在新文賀詞之時,就能避免這樣當眾寫作的尷尬。
他曾經亦想提醒康國公幾分,但瞧著自家被搶走的那一百畝良田,就作罷了。
此時想起,李丞相頗有後悔,然轉瞬即逝:他有把握,將康國公賣了之後,保住太子與他如今的勢力,順便將髒水潑到武王身上。
麵對皇上要求,太子若應下,必定失去康國公這一脈的支持。
可要是不應,皇上疑心竇生,下令徹查之後,知曉太子牽扯其中的話,更是不妙。
倒是不如趁此機會,告訴太子一件事情——蠢貨再怎樣好用,再如何忠心耿耿,犯蠢的時候該拋棄便拋棄,省得將來做著到處都是窟窿眼的事情,連累旁人。
當斷則斷,是李丞相今日想要告訴太子的事情。
因李丞相與李皇後一樣,素來在美人之事上對他多有管控,所以太子對李丞相這個外祖父,總有那麽一分的不喜歡。
可每每愈見自己無法處理的大事情時,太子又十分依賴信任李丞相。
此刻聽懂了李丞相的言下之意,太子便垂首上前,到那兩位進士那兒去取康狀元之作。
武王亦緊緊跟上。
一時驚訝、呼出字跡不同的那位進士,在感受到殿內那股子莫名的窒息壓抑之後,就明白自己說錯了話,估計要惹得太子、武王兩方的嫌惡。此時滿臉後悔地舉起手中的宣紙,將墨點較少的那一邊,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太子的手上。
皇上望著李丞相讚了一聲:“李愛卿到底是追隨朕多年,說話做事皆是得朕心意。”
語畢,殿內一時如冬雪深夜一樣寂靜。
無數雙含著不同情緒的眼睛,都盯著太子與武王的動作,疑惑、恍然、興奮、驚懼這樣不同的情緒糅雜在一起,更添一分死寂。
偶有紙張的簌簌聲響,從大殿中央,一直響到了皇上的禦桌之前。
皇上盯著眼前眉眼低垂、看不清神色的太子和武王,唇角冷笑往上勾起一點,並未立刻發作,而是先將那兩張宣紙拿起,細細看了一遍。
半晌後,他將兩張紙放下,意味不明地輕笑了一聲:“喔,看來康愛卿方才說得很對,朕似乎也有些醉了。”
“這兩張紙上不但字跡不一致,連內容也是天差地別——這張寫了一半的,字跡尚可,朕記得與康狀元的字跡一樣,隻是內容平實,不堪卒讀;另一張寫完的,文采與內容均是中上之作,隻是和康狀元殿試之作,猶如天上地下。”
說到這裏,皇上眼底閃過一抹冷色:“說起來,這上頭的字跡頗為眼熟,似是——康愛卿的字跡。”
原先就跪著的康國公不能用抖如篩糠來形容了,而是麵色如紙,身子似狂風中的窗紙,隻消一點點力量,就能變為粉塵。
自太子接過宣紙的那一刻,不,自李丞相出聲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與自己的嫡長子,算是完蛋了。
他不敢抬起頭,對忠心輔佐多年、卻毫不猶豫放棄他的太子露出怨憤之色,也不敢對著出言推動李丞相進行責問,隻能滿含仇怨地,瞪了一眼將磨墨小太監絆倒的那個小太監,再將那驚呼出聲的進士記在心中。
若不是這該死的小太監,還有這多嘴的進士,今日之事絕不會至此!
分、分明從春闈到今日,半年多的時間,都無人察覺的。
魯國公世子正坐在葉嘉嶼的身邊。
雖仍然被永福公主糾纏不休,但因其被禁足兼之養胎,近日覺得神清氣爽許多,坐在那兒就是引貴女們傾慕的翩翩佳公子。
他望向殿內場景,因自身未曾被牽連,格外平靜,還帶了點看戲的興味。
“葉世子,你說,是我想的那樣嗎?”魯國公世子低聲問了這一句。
“或許吧。”葉嘉嶼有些無聊地轉了轉腰間的銅牌,忽而感歎道:“早知我也多喝些了。”
他不用多想,就曉得肅王此刻在外頭,是怎樣的愜意舒心。
指不定借著醉意,怎樣哄肅王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