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第二卷 凜冬之歌 第297 辭官

大同府前的官道上,宗茂領著十幾個隨從快馬奔騰,身後的夕陽越拉越遠。

作為從土默特牧奴成長起來的商盟二號人物,他的騎術讓身後的護衛自慚形穢。城門關閉前半個時辰,一行人牽馬走入城內,宗茂長吐了一口氣,總算還來得及。

翟哲出塞,柳全正在籌劃往江南,眼下他成了商盟最繁忙的人,常在歸化城呆上十天,再回大同府住上半個月,與綠瑩新婚燕爾也隻在家中呆了三天。與蒙古人的貿易不像從前那麽簡單,商盟與東口七家商號組建行會後,連一片茶葉的價格都要設立下限,否則那些夥計會把四塊磚茶換一匹馬貶成十塊磚茶換一匹馬。這兩個月,宗茂發現設立的價格下限也有人不遵守,畢竟十塊磚茶一匹馬利潤也超過兩倍,下一步他決定限製每家商號出塞貨物的數量。誰先把貨物賣完了,誰就隻能幹瞪眼看,他就不信自己治不了那些狡猾的掌櫃和夥計。

他喜歡忙,越忙意味著自己能做的事越多,難道要像那個耿光一樣,整日在大同府養老嗎?

想起耿光,宗茂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他無法理解翟哲竟然寬恕了他,還給他一個商盟護衛副統領的職位,一年領取一千銀子的薪水。就憑耿光做的那些事,殺他一百次都算便宜了他,而且東家也沒說要追回那些銀子。

耿光的兒子耿竹一直駐守在右玉縣的陳家莊,與王義一同掌管從前漢部留下來的暗營。也許是因為受了他老子的牽連,從商盟上一次經營困境後,翟哲不再給他們撥銀子。沒有錢,這些日子暗營的經營近乎停滯,沒有給翟哲貢獻一點有用的情報,唯一在做的事情是分管進出殺胡口的信使。

太陽完全隱沒山山巒下,大同城從白日烈日暴躁的燒烤中解脫出來。宗茂先往參將府向拜見了範伊和烏蘭兩位夫人,隨後裹著一身潮濕的衣衫回到家中。綠瑩和永瑩兩姐妹嫁出去之後都搬離了參將府,但還住在一條街中。

“終於回來了!”綠瑩笑盈盈的站在門口,“我給你煮了綠豆湯呢!”

“多謝夫人!”綠瑩的笑容能讓宗茂醉死。

“一身臭汗!”綠瑩捏著鼻子,她就是這副不做修飾的性格。

“洗完澡就好了!”宗茂的笑容不懷好意。

綠瑩啐了一口,想起來一件事,說:“聽說你今日要回來,剛剛姐夫來找過你!”她說的姐夫就是指季弘了。

“是嗎?”宗茂走入屋子,脫下濕透的衣衫,使勁一扭,汗水滴落入地。

“好像有事!”綠瑩吩咐仆從準備晚餐。

洗完一個澡後渾身清爽,填滿饑腸轆轆的肚子,宗茂踩著月色往街尾的三間瓦房走過去。

月下清淨,靠牆角的地方聳立了一顆一人抱的楓樹,地麵上看不見一片樹葉。宗茂的腳步很輕,屋裏聽不見外麵的動靜,他看見東邊的廂房裏亮了一盞油燈。

“紅馬,我回來了!”宗茂脫口而出季弘的綽號,話出嘴邊才覺得不妥。

屋內人影晃動,大門響起門閂碰撞的聲音,隨後吱呀一聲打開,永瑩的聲音從裏麵傳過來:“宗主管來了!”

“怎麽回事,侍衛都到哪去了!”宗茂有些惱火,季弘搬出來後,他從參將府調配了兩個親兵過來服侍。

“哦!”昏暗中傳來永瑩的笑聲,“是相公讓他們回參將府了,就我們兩人在這裏,無需別人伺候!”

宗茂邁入門檻,見季弘動作有些慌張從東廂房走出來。

“請宗主管進來坐!”永瑩說話很客氣。一個月前她是範伊的貼身丫鬟,可以與宗茂平等說話,但嫁出來後便要以夫家的身份為重。

季弘擺動衣袖讓路,兩人走入廂房,永瑩往灶台準備開水泡茶。

東廂房內燈光明亮,迎麵的牆壁上從大到小依次排列掛著五柄刀,這些都是宗茂曾經的利器。宗茂的眼光掃過桌案,見案台上放有一筆、一硯、一張泛黃的紙張,上麵留有彎彎曲曲如道士畫符般的墨跡。

“你在畫什麽?”宗茂好奇的湊過腦袋去。

季弘瞬間臉色紅的像豬肝,但隨後慢慢褪去,平靜的說:“我在學寫字!”他的手握刀時如魚得水,握筆時如重千鈞。

宗茂也覺得自己的話太過唐突,很不好意思,問:“你找過我?”

季弘單手示意他坐下,說:“正是,我要辭去商盟副統領之位。”

“為何?這是大人親自安排的!”宗茂驚詫。

季弘苦笑,“我現在這個樣子哪能當什麽副統領,這一個月來,我從未出過家門,占著這個位置太不合適了!”

“那又有什麽?”宗茂不知季弘腦子抽哪門子筋。

“這隻不過是大人想給我發銀子而已!是吧?”

“這是你應得的!”宗茂正色,“你救過大人的命!”

屋外哐啷一聲,是瓷杯落地的聲音。

“永瑩,怎麽了?”季弘神情關注,欠身半起。

“沒什麽,你們聊,我去燒水泡茶!”永瑩的聲音有些慌亂,她不是故意來偷聽這兩人說話。

“天黑,把燈點上!”季弘又聽了片刻,確定永瑩的腳步遠去,才有坐下。

“她不知道?”宗茂壓低聲音。

“何必要告訴她這些!”季弘神情平靜。除了軍中人士外,參將府中,翟哲隻向範伊提過此事,但範伊沒告訴自己的兩個丫鬟。歸化城的那一夜有絕不可能傳出來的秘密,軍中將領聽翟哲說過季弘救過他一命,究竟是怎麽救的也沒人清楚。

“我在商盟中存下來的錢夠我們活十年了!”季弘輕笑,“我和文瑩能養活自己,等我再回到大人身邊時,當然會領我的餉銀。”他語氣雖輕,但言辭中自信滿滿,讓人生出一種必然會如此的感覺。

宗茂抬臉,與季弘目光交錯,半晌後說:“好,我們都等著你回來!但這件事我不能做主,隻能傳書給大人,由大人決定!”

“行,我明日也讓永瑩代筆給大人寫一封信,你幫我傳遞往塞外!”

看對麵季弘有些消瘦的臉龐,宗茂默默點頭。他、季弘和逢勤是翟哲親兵中最傑出的三人,至於親兵衛統領鮑廣除了善戰外,能力倒是差了一層。逢勤性格孤僻,與眾人皆不合群,他與季弘出身牧奴,曾被翟哲戲稱為文武雙傑,現在又是連襟,但是季弘斷了一臂,也斷了軍中前途。

看天色已晚,宗茂說笑辭別:“那我就此告辭,再有事情你隻管告訴我,若是讓大人知道虧待了你,會把我的皮給扒下來!”

季弘揚起單臂。

兩人起身出門。

聽見外麵的說話和步伐聲,永瑩從廚房跑出來,招呼道:“宗主管就要走了嗎,水才燒開!”

“很晚了,你們也早日安歇吧!”宗茂擺手後離去。

季弘和永瑩直至他的背影在月色下看不清了才相互攙扶返回屋子。燈光下,季弘提起好像怎麽也無法馴服的毛筆,神情專注。這一刻,永瑩才像初次認清自己的丈夫。

宗茂回到家中沒有藏秘密,把季弘的打算告訴綠瑩,畢竟兩家關係親密,這個消息也藏不住幾天。

“我姐姐知道嗎?”綠瑩的語氣不虞,“難道讓我姐姐陪她受苦嗎?”

“應該是知道的!”宗茂口氣猶豫,隨後笑道:“不要小瞧了你姐夫,你是沒見過他的威風!”

“我隻是可憐姐姐!”綠瑩抱緊宗茂的胳膊。

其實以她們姐妹倆這種陪嫁丫鬟的身份,能嫁給宗茂和季弘這等人物就算是祖墳上燒高香了,也就是翟哲想借此把最器重的兩個下屬完全綁在自己身上。人心不足正是如此,攀比心理永難清除。

宗茂奔波一天,渾身疲倦,無心再與綠瑩討論,沉沉睡去。現在商盟一多半的舵掌握在他手裏,柳全正在找機會去安築新窩,暫時遠離宣大這片是非之地。

商盟對於翟哲來說不僅僅是掙錢之道,更是草原通往大明的紐帶,往塞外輸送的不僅僅是糧食、火藥和兵甲,還有人口。逢勤在漢寨落下根後,原本漢部的工匠打扮成商隊夥計再次從殺胡口出塞。他們心中未必想出塞,但右玉縣陳家莊綠林明晃晃的刀子的威脅下,他們沒有別的選擇。若說翟哲在大明的勢力,沒有再強過右玉縣的地方了,一半是借了柳氏家族的光,還有一半是因為朱家寨子等綠林的依附。

翟哲很聰明,他命宗茂嚴控塞外商隊的經營,但商盟的手堅決不像在歸化那樣強勢控製東口,哪怕盧象升答應過允許他這麽做。

因為那裏離盧象升太近了,任何激烈的動作都能引起他的注意。

這是一支成長的幼獸,盧象升是正在恢複體力的王者,他們相互合作吸取宣大官紳和商號的血液在成長。但叢林中隻能容許一個獸王,每一個王者都會毫不猶豫的殺死可以挑戰自己的地位的同伴,人類的世界與動物並沒什麽什麽不同。

如果一定要說有不同,那就是人類更容易妥協,翟哲急需成長到當有一日盧象升想要消滅他時,也會感到非常棘手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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