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第二卷 凜冬之歌 第298 銃兵
在冬天的第一場雪降下來之前,出發往漠北的八支商隊全部返回塞內,翟哲終於把所有的新兵配備上戰馬。
聽說商隊攜帶漠北的良馬入塞,盧象升親自趕來大同查看。這些年漠南的戰馬不斷往大明流入,察哈爾人和土默特人為了換取漢人的刀劍和箭頭不惜血本,現在往外賣的好馬已經不多。這批從漠北部落換來的戰馬匹匹神駿,盧象升一見之下,難以舍棄,當即以三十兩銀子一匹的價格留下了三千匹,這些銀子他沒有現錢,說好分半年付清。
範永鬥和翟哲不敢忤逆盧象升的意思,忍痛割愛。盧象升雖然壓榨幾家商號,但不是涸澤而漁,不會讓這幾家商號麵臨虧本經營的局麵。範永鬥等人核算一下,幾家商號到年底還能有點盈餘,再想像從前那般財源滾滾是不可能了。
北風一日比一日劇烈,吹黃了楓葉,再吹禿了樹枝。
在眾人的等候和期待中,崇禎十年的第一場雪把長城內外覆蓋上白色。
朔風飛舞,雪粒亂飛。
柳隨風爬出帳篷時,麵如土色,渾身顫抖。他在大明流落了四年也沒見過這般冷酷的天地,灰茫茫的天空與白色的草原交織在一起,眼中看不見一點標記物,仿佛整個人都被裹在這片狂風中旋轉。
塞北的風雪,滴水成冰。柳全艱難的呼出熱氣,聽見不遠處傳來士卒們的呼喊聲,這樣的天氣下還要訓練嗎?他蜷縮著身子,感覺自己從外到裏一點點被凍住,再這樣下去很快會便會和這冰涼的世界化為一體。
背後傳來沙沙的腳步聲,柳隨風轉過身,還沒等看清楚來者是何人,“啊欠!”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怎麽樣?還能忍受嗎?”蕭之言的臉上掛著慵懶的淺笑,似關切,又似嘲笑。
“蕭將軍!”柳隨風拱手,挺直脊梁。
“塞北的寒冬,這才剛剛開始!”蕭之言抱緊雙臂,嘴角的嘲諷更濃,“出塞的漢人有一成多熬不過第一個冬天。”
“是嗎?這樣看比流賊挾裹的難民活下來的還要多些,難怪有那麽多人逃至塞外。”柳全努力讓自己的身軀不抖動,他本能的感覺到這個翟哲很尊重的遊擊將軍對自己有些敵意。吃過的苦不是倚老賣老的資本,即使是,他認為自己經曆的不比這些人少。
蕭之言緩和神情,張開胳膊像做了個伸懶腰般動作,仿佛視這漫天飛雪如無物,說:“你知道這些就好,你是讀過書的人,比我懂的道理多,我隻知道國泰方能安民!”
柳隨風訕笑,沒有答話,他不明白蕭之言為何對自己說這些,也沒有與他爭辯的欲望。無論他心底怎麽想,境況怎麽落魄,其實骨子裏從未擺脫對粗鄙武夫的不屑,除了翟哲,那是他的恩主。
“大人擔心你的身子骨熬不過這個冬天,特意命我來送你入塞!”說了這麽久,蕭之言才提到正事。
“大人……”柳隨風猶豫。
“大人今日一早往和林格爾去了,他放心不下漢寨的形勢,給我留下話來!”蕭之言有些好笑,軍中還從來沒有人懷疑過他的話。
“我想我能堅持下去。”柳隨風堅忍了這麽久,牙齒開始不爭氣的“咯咯”作響。
“這是大人的命令,軍令還有商量的餘地嗎?”蕭之言稍稍板起臉。
沒有了漢寨的房屋,沒有老鴉山經營多年的營寨,其實士卒們這個冬天並不好過。他們像蒙古人一樣躲在避風的山穀中,用貯備了一個夏天的木柴取暖。
這場大雪像一盆冰水澆在炭火上,讓前幾日還熱鬧的漠南草原歸於冷寂。
歸化城南。
灰白色的鬥篷被北方刮起緊緊裹在身上,翟哲的目光穿過鬥笠的前沿,雖然視野不好,他很清楚自己到了哪裏。隻有這樣大雪紛飛的日子裏,他才敢重回托克托草原。沿途見不到蒙古人的帳篷,穿過托克托草原沿著冰凍的黃河向南,再順兔毛川水北上,便可以到達漢寨山路更近,但雪天走這裏最便捷。
離兔毛川十幾裏處,前行的斥候發現前麵雪花中有騎兵的身影閃動。一騎立在三百步外高喊:“來者何人?”
鮑廣催馬上前叫道:“速速通知逢守備,參將大人到了!”
那騎兵等鮑廣到了三四十步外看清楚鮑廣摸樣,行禮後調轉馬頭往雪中而去。
兔毛川與黃河的交匯處地勢平坦,片刻之後一支三百多人的騎兵出現在眾人眼中。逢勤不在這裏,副將在此領兵,拜見翟哲後帶他參觀河邊造船廠。十一座戰船被結結實實凍在靠岸的河水中,四周圍建有矮小的土房。
“我等奉命在此看守船隻,守備大人每日都會來此巡視。”副將摸不著翟哲怎會突然來訪。
翟哲點頭,問:“這些船試水了嗎?”
“試過了!”一個長得像鐵塔般的漢子拱手回答,他是水軍千總文鐵柱。
“練過戰法了嗎?”翟哲的目光讓那個魁梧的漢子心裏有些發毛。
“封凍之前一直在操練,隻要清虜敢來,定會讓他們下黃河喂魚。”文鐵柱豪言壯語表決心。
“希望如此!”
翟哲吐了一口融化了眼前的雪花,催馬往北,留下造船碼頭忐忑不安的守卒。
一百騎兵往北走了三十裏地,雪漸漸停了下來,遠處的漢寨遙遙在望。突然耳中聽見遠處山頂上傳來炒豆般的爆裂聲,翟哲遠眺,見一列騎兵踏雪而來。
“拜見大人!”逢勤下馬,掩飾不住眼中驚喜,翟哲的速度比送信的騎兵慢不了多少。
“起來吧!”兩列騎兵合一走向漢寨。
因為擔心被蒙古人認出自己的身份給察哈爾部落帶來麻煩,把漢寨交給逢勤經營後翟哲從未回到過這裏。他對逢勤很放心,但看一眼會更放心,這裏儲備的物資關係到他的未來。
一行人到了山腳下,山頂“砰,砰,砰”又是一陣雜亂的銃聲。
不等翟哲開口問,逢勤先稟告:“正在訓練鳥銃手!”
“帶我過去看看!”翟哲生出興趣。
漢寨的羊腸小道上積雪隻有薄薄的一層,有漢奴正在清除殘雪。“積雪不及時清除,明日出太陽融化後便會結冰,道路滑溜,人馬上下都不方便。”逢勤解釋,果然是翟哲軍中第一細致人。
眾人牽馬上山,翟哲見山寨頂部變了摸樣。
主事府被拆的幹幹淨淨,留下四方形橫縱有三四百步的空闊地,三列步卒背風而立,一手提著鳥銃,一手拿著一根齊胸高的鐵叉,,一列有一百多人,對麵是一座新建的土牆,上麵坑坑窪窪上麵不知有多少個小點。
逢勤快步上前,走到那些人的右側,板著臉說了兩個字:“操練!”
鳥銃手躬背向寒風,將鳥銃放在貼近胸口的地方裝配鉛子和火藥。山頂的風很大,有些人很順利,三分鍾便裝好彈藥,不少人備好的火藥被狂風吹了四散,慢的銃手要十分鍾才準備好鳥銃。
翟哲麵無表情隻看,逢勤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妥,畢竟這些人操練鳥銃不久。
三百鳥銃手都裝好彈藥後,舉銃示意。
右側號令兵,用力從上往下揮動令旗,喝叫:“施銃!”
第一排鳥銃手齊步上前,左手將鐵叉佇立在地上,右手掛在脖子上的火繩點燃拿鳥銃杆,迅速壓在鐵叉口位置平放。
“砰,砰,砰!”彌漫的硝煙覆蓋了眾多士卒。
第一列鳥銃手施放完畢,迅速持銃、叉後退。
“施銃!”號令兵發出第二聲吼叫。
“砰,砰,砰!”廣場中硝煙還沒散去,又加厚了一層。火藥燃燒的香味傳入翟哲的鼻子。
“施銃!”第三聲銃聲響起,突然伴隨了一聲淒慘的叫聲。
翟哲吃了一驚,很快猜到發生了什麽。
靠西側位置一個士卒緊抱右手慘叫,鮮紅的血順著指縫留了出來。逢勤的臉色有些不好看,快步走過去,那士卒放開手,見右手手掌被炸開有一寸長的血洞,深可見白骨。
“速速去找郎中包紮!”
演示時出了岔子,逢勤麵色僵硬,走到翟哲麵前稟告:“五百支火銃操練三個月炸了五十支,朝廷的火器太劣質了!”他難得對說了這麽多話,還對朝廷進行了評價。
“運出塞的鳥銃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翟哲苦笑。除非有一日他有實力自己築造鳥銃,否則這個毛病隻能忍受。
“即便如此,火銃的威力還是顯而易見!”逢勤稍稍振奮,說:“根據我的測算,若有五列熟練的鳥銃手依次施銃,前排施放,後排裝銃,可確保鉛子不絕,敵到百步外不可近身。敵若近身,前排可用鐵叉或者長槍禦敵,後列繼續施銃,陣型不亂,敵必無可奈何!”
“好戰術!”翟哲出言鼓勵,南塘將軍的兵書上記錄了類似的戰法。
“唯一遺憾的是,鳥銃手太少,這種戰法放在廣袤的草原隻能用來守城。”逢勤想法不像他的表情那般低調。
“一步一步來,能守住這座山寨我就滿意了!”翟哲站在山頂眺望四野雪原。
雪停後,一目千裏,可惜這大好的江山為何會淪落成為這般摸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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