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天,逢勤靜靜的用刀子在身前的岩石上刻下一道印記。

十二道刀痕並成一行,每一刀劃下的長度、深度,甚至每兩道刀痕之間的距離都完全一致。

山下兵營連綿,漢八旗、蒙古人和女真人的旗幟隨風搖擺。一萬多蒙古人和漢人,從手持刀箭的士卒化身為肩挑背扛的民夫,從不遠處的山邊搬運土石前來堆積土方。按照眼下的堆積速度,再過上四五日,這些土方就能達到漢寨六成的高度了。

到那個時候才是真正的考驗吧!逢勤扶住身前的青石,烈日暴曬過的青石有些燙手。

除了逢勤自己,誰也沒到他們能守住漢寨十二天。

山下,杜度仰著腦袋,他身邊站著多爾袞。八天前他就被解除了攻寨統帥的位置,還被皇太極狠狠的訓斥了一頓,如今見到以善戰聞名的多爾袞也一籌莫展,心中暗生快意。

三四個身穿黃馬褂的騎兵由遠而近疾馳而來。

“陛下派人來詢問戰況了!”杜度壓低聲音提醒。不管心裏怎麽想,他不敢表現出一點觸及多爾袞的晦氣。

多爾袞眉頭抖動了一下,回頭往大營走去。現在他不願再往那條山道中填充屍體,唯寄希望於一日高過一日的土方。再過上幾日,鐵炮便能搬上去轟擊那道關口了。

皇太極的親兵每天都會來詢問戰況,像一顆釘子按時釘在多爾袞的脊背上。現在滿草原的人都在盯著他,蒙古人和漢人,大營中的那些人不知是真心希望女真人戰勝,還是在暗中詛咒他們戰敗。

“五日後,待鐵炮能轟上山寨時,破寨就在眼前!”多爾袞言語含糊,他也沒有十成的把握。

“陛下命令盡早破寨!”黃馬褂的騎兵離開的時候像來時一般準時。

“且慢!”多爾袞止住來使,從懷中掏出一張兩個巴掌大的紙片折疊好,放入一個竹筒遞過去,說:“請將這個帶給陛下!”

“這是?”

“山頂上灑下來的檄文!”多爾袞臉色陰沉。他從未被這般侮辱過,就憑這張檄文,他也要發誓攻下此寨。

漢寨似乎完全吸引住了清虜大軍的注意力,河套內外常見斥候騎兵巡梭,雙方有些大著膽子的斥候甚至想嚐試遊泳過河查看對岸的軍情。皇太極好像放棄了渡河的打算,讓文林柱的水軍準備好的一堆火器成了擺設。

大營內,皇太極穩如泰山,絲毫沒有表現出急躁或者不安。

前往漢寨大營督戰的親兵返回,稟告軍情後,呈上多爾袞的信桶。

“女真野人努爾哈赤,曾受大明之恩,不思回報,反行謀反之事。其子黃台吉厚顏無恥,不識祖宗,妄稱蒙古猛哥帖木兒之後。大明與蒙古皆不能忍,大明參將翟哲與蒙古大汗額哲攜手,斬嶽托於歸化以示警告。今清虜酋首黃台吉不思悔改,起兵犯境,和林格爾即是其喪命之地。爾等蒙古部落被其蒙蔽,從賊者眾,若再不思悔改,待刀兵入漠東之日悔之晚矣。”

端正的小楷字體,其下有對應的蒙文。

任皇太極心境多年磨煉的古井無波,此刻也泛起一絲漣漪。

“漢奴真是不知死活!”怒氣上頂,但片刻之後,又緩慢散去。

“這是漢寨上扔下來的?”

“正是!”親兵垂首回答:“睿親王說一共灑下兩百四十二張,其餘均被收繳燒盡,隻留下一張在此。”

“果然是最毒不過讀書人!”皇太極把手中紙片揉成一個紙團扔在案台上。這是個明顯的陷阱,想讓他堅決攻打這座山寨,偏偏他無可逃避。殺死嶽托和車臣汗的凶手就在眼前,他若丟下漢寨攻入漠西必然不得軍心。

這封檄文正是王義書寫,讓人謄抄後灑向山下。除了辱罵努爾哈赤和皇太極外,他根據翟哲的吩咐把大明騎兵可能會偷襲漠東草原的消息給透露了出去,讓漠東蒙古騎兵心係老巢,無心戀戰。過了這些天,劄薩克圖汗的部落被偷襲的消息傳遍了草原。

“你想讓我攻下此寨,那就如你所願!”皇太極好像被激怒,又好像看出了漢寨中人的圖謀。在沒有燒毀那些戰船之前,他不會輕易率大軍渡河進入河套。且不說戰船封鎖河麵會讓先過河的兵馬斷絕後援,河套草原的騎兵半渡而擊他也未必能受得了。但想讓他進退兩難,那絕不是他的風格。

五天後。

河套草原。

騎兵把溝壑叢生的山溝溝甩在身後,榆林衛的守軍用好奇的目光送翟哲等人出塞,那裏有數萬蒙古騎兵。

進入草原十幾裏不到,有蒙古斥候前來窺視,騎兵中有的是會說蒙古語的,把翟哲的來意告之巡邏兵。

通報後過了半個時辰,平坦的草原上飛馳來兩列騎兵,大汗的旗幟在風中招擺。

這是翟哲與額哲三個月來首次見麵,俄木布汗好似也有千言萬語要問。

“我也有大事要和你們商議,但不是現在!”翟哲擺手止住兩人要說話的意圖,“我要去漢寨。”

“漢寨穩固!”額哲給翟哲吃了顆定心丸。

“如此最好,我今天就要過河,待我回來再商議大事!”隻有親眼看見翟哲才能安心。他現在是宣大總督對蒙古的特使身份,說話氣勢和之前大有不同。

才走到兔毛川和黃河的交叉口出,聽見遠處山巒中回**的炮聲,翟哲的心沒來由的揪了一下。

君子津渡口的水軍調集了四艘大船,二十多艘小船到達岸邊,翟哲命先騎兵先行過河,留在兩百親兵監守物資,自己率兩千騎兵飛馳往漢寨對麵的相隔兔毛川的草原。

“轟、轟、轟!”炮聲密集,在漢寨下已經斷斷續續了一天。

多爾袞花了十天的時間,借助隆起的山坡,終於建立了可以讓火炮攻擊到山口要塞的炮台。鐵球和火藥用之不竭,這幾日孔有德見到漢八旗士卒攻山不利時的傷亡慘狀,心中戚戚然,暗自慶幸自己指揮的是炮營。

火炮的位置比漢寨的要低上二三十丈,不少鐵球飛上山頂從空中落下。鐵球肆掠,沾上之後輕則殘肢斷臂,重則腦漿迸裂。大多數鐵球擊中垛口的沒有防護牆的側麵,激起碎石一片。山頭漢奴驚慌的呼喊聲隻響起了一陣便被守卒壓了下去,逢勤決不許山寨中出現慌亂的情緒。真是慌了也不能表現出來,因為這種東西會傳染。

平坦的山頭沒有東西能阻止來自空中的危險,守備府的兵丁指揮漢奴擠在幾排房屋之後,不準露頭。經過半個月的攻防戰的磨煉,漢奴們不像當初那麽慌亂,雖然還免不了腳步踉蹌。

孔有德根據鐵球擊中的位置調節炮口的角度,唯一遺憾的是這次帶來的鐵炮太少了,轟擊半個時辰便要停下來等炮管冷卻,否則會有炸膛的危險。火炮的目標不僅僅是那座要塞,還有沿山崖邊的垛口。一排排滾木雷石依著垛口擺放,山上的守卒隻需推搡幾下,便能砸中山下的過道。

炮擊時垛口和城牆頭沒有一個守軍,留在那裏太過危險。

山下,女真甲士躍躍欲試,這一擊多爾袞勢在必得,所以從正白旗中調集了五百精銳打前陣。

火炮不停,“攻山!”多爾袞揮手下令,他寧願接受誤傷的危險,也不願意再承受頭頂的巨石。想起十幾天前的強攻,那簡直是一場噩夢。

步卒才起步,南方草原有斥候打馬飛馳而來。不用聽報告,因為多爾袞抬頭看見一川之隔的對麵草原上出現的騎兵。

攻山的女真人沿著山崖內側邊緣向山頂移動,兩個士卒之間拉開有近五尺的距離。多爾袞沒有關注攻山的士卒,目光全被突然出現的騎兵吸引。

“漢人的騎兵!”多爾袞詫異、憤怒和不祥各種感覺同時湧上心頭,因為那麵巨大的“翟”字。

“大人來了!”逢勤幾步走到山寨邊緣,相隔幾裏路,他能感覺到一股暖流入懷,大人不僅僅是把他拋棄在這裏。

巨大得到火炮聲和鐵球撞擊地麵引發的震動讓大多數人敏銳度下降,山崖邊沒有士卒敢伸頭守望。直到鐵炮聲戛然而止,士卒耳中的嗡嗡聲結束,才能聽見半山腰傳來的腳步聲。

“敵襲!”了望兵率先呼喊警告,這是他們的犯的錯誤……

一半的女真士卒剛剛穿過最危險的山崖,那裏是個突出的拐角,很難逃避山頂的攻擊。女真甲士飛一般加速,要塞的半麵牆已經被轟塌,城頭的垛口已化為石粉。

逢勤回過神來,連下兩道命令:“漁船過川接應大人,火銃手隨我迎敵。”

“放石頭,放石頭!”山頂響起急促的號角聲。

第一個女真甲士越過城牆,迎接他的是轟天雷般的三眼銃聲。

對麵五排鳥銃手排列整齊,第一列銃手銃頭向前,手持鋼叉,後四列銃手銃頭朝天,訓練了大半年的戰術終於要派上用場了。

“放銃!”硝煙彌漫,銃手閉上雙目,他們無需看戰場的形勢,號令兵的喊聲是他們行動的唯一準則。

“放銃!”五排鳥銃手循環放銃,喘口氣的功夫便有鉛子從煙霧中飛出。五六輪之後,關頭披上一層暗灰色的煙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