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仲在內,李綱無功;潛善秉成,宗澤殞恨。國有若人,非封疆福!”柳隨風拿著手中文書,輕聲念叨,“好文采,當個言官,是綽綽有餘!”

“就是那個大胡子!”翟哲指向帳外。宣大兵馬在京畿南一直難以捕捉清虜的大軍主力,戰事毫無進展,朝中倒是鬧翻了天。剛才柳隨風所念正是楊廷麟給皇帝上的書,已經傳遍了京師。這是把盧象升比作李綱、宗澤,唾罵兵部尚書楊嗣昌了。也正因為如此,楊廷麟被授為兵部職方主事,被放到軍中。

“倒是逞了口舌之快,為盧公找了不少仇恨!”翟哲苦笑。

“楊廷麟,太子的講官,大好的前途都毀在這裏!”柳隨風搖頭,“盧公的仇恨多一份少一份都不再重要了!”他轉身拱手向翟哲,“大人,盧公的前程完了,朝中有人不想他勝這一仗。”

翟哲微閉雙目。他當然能看出端倪,隻是朝中黨爭怎敢拿社稷安危來做賭注。

“陛下想議和,楊嗣昌嫉妒賢能,首輔溫閣老早就視盧公為眼中釘、肉中刺。大人,該為自己的前程考慮了!”

“嗯?”

“要保存實力!”柳隨風句句話撥開翟哲心中都偽裝。他確實不想再讓麾下兵馬白白死在這裏了。

“盧公這個天下兵馬總督隻能指揮宣大鎮的兵馬了,此戰已無勝算。”

連柳隨風也低估了朝中人的無恥。因為多爾袞命輕騎進入山西騷擾,山西鎮官紳向朝中求援。在楊廷麟到達兵營三日後,兵部調令到,令盧象升分山西鎮總兵王樸兵馬給新任兵部右侍郎陳新甲,馳援山西。當年楊嗣昌任宣大總督時,陳新甲正是宣府巡撫,兩人私交很不錯。

“盧公被拋棄了!”翟哲心中如明鏡一般。究竟當日盧象升入京麵聖與兵部尚書楊嗣昌之間發生過什麽,麵見皇帝時說過什麽話。無論怎麽樣,盧公也不該麵臨這般命運。

宣大鎮剩餘的軍馬緊追清虜大軍的足跡往大名府進軍。

按照季節,這應該是晚冬了,但天氣仍然很冷,如臘月凜冬。

宣大鎮一萬五千步卒,五千騎兵,孤獨的行走在雪原。清虜大軍走過的地方,百姓早就逃入深山中去了。騎兵拉下蒙古人常帶的皮帽子,阻擋寒風刺臉。

“今日的送軍糧怎麽還沒來!”孟康張開嘴吆喝。翟哲這才想起來,軍中的糧食隻能再支撐兩日了。

“軍中糧草怎麽還不來?”左若也來追問。

“我這就讓人請示總督大人!”翟哲其實有點怕麵對盧公,哪怕隻是派一個人前去請示。在潛意識裏,他認為自己已經背叛了盧公。若現在盧象升命他進軍襲擊清虜主力,恐怕他也**奉陽違。

一個時辰不到,往前營請示的騎兵回來答複,“正在催促保定送糧草,明日就到。”

兩日過去,大軍行進至大名府邊緣。軍中糧盡,送糧的糧車還沒有到達,翟哲心中有些發慌。

棗紅馬在雪原馳騁,盧象升步卒離翟哲騎兵相距十幾裏地。走進大營時,翟哲看見不止是他一張惶恐的麵孔。

“大人,軍中糧已盡了!”翟哲入帳叩首,抬頭時看盧象升仿佛老了十歲,幾縷雜亂的白發掛在鬢角,再也不是兩個月前在宣大俾睨天下的盧公。

“大人!”翟哲下一句話竟然說不出口。

“我知道了!”盧象升抬手示意他站起來,招手讓他走到自己身邊,緩聲說:“你與蒙古交好,但不忘自己是大明的子民,我很欣慰。宣大鎮沒有你,自保無憂,但漠南蒙古幹係到大明的安危。隻要東虜沒有征服蒙古,草原的局勢永遠隻能維持均勢,兩者相互牽製。你身為大明副將,當為朝廷效力。”

翟哲不知道盧象升為什麽突然與自己說起這些。

“你去保定為我討要軍糧!”盧象升突然一擺手下令。

“遵命!”翟哲正要出門,聽見大營外傳來一陣喧鬧聲。

楊陸凱掀開門簾進來稟告:“大人,大名府的鄉老聽說您在駐軍在此,都過來了!”

“什麽?”盧象升有些意外,“帶我去看看。”

翟哲與楊陸凱跟在盧象升身後出營,見大營前有三五百百姓聚集,為首一人紅臉膛,約莫五十多歲,腰上紮了一條粗布袋,背後背了一柄樸刀。

“大人!”那人間盧象升出營,撲倒跪在雪地,身後嘩啦啦跪倒一片。

“姚東照,你怎麽來這裏了?”盧象升上前親手把他扶起來。

“大人離開三府十年,天下洶洶,大人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為天下先。如今奸臣在內,孤忠見嫉。聽說大人軍中糧草已盡,將士不畏死,也不能空著肚子大仗,請大人移師廣順,召集義兵,三府百姓受盧公之恩,隻需大人招手,供糧不愁,願為大人死者不下十萬。”那老者在盧象升麵前涕淚交流。

盧象升長歎一聲,他這些日子一直備受煎熬,見到這些熟悉又陌生的麵孔百感交集,“難得三府鄉老還能如此惦記我,這十年來,我不敢有一絲懈怠,身經大小百戰,未有一敗,沒想到是今日這個局麵。”

“清虜在前,我大軍雖疲,但也有一戰之力,如果不幸戰敗,馬革裹屍也算歸宿,不用再拖累百姓!”

翟哲心中咯啶一下,盧公說出此話,心中已有死誌。再想到盧象升之前對自己囑咐的那些話,就更明顯了。

“你們回去吧!”盧象升擺手。

“大人!”百姓跪地不起。

盧象升轉身走入兵營,不再回頭。

軍情緊急,再不討回糧草,情況真是危險了,翟哲不敢久留,當即催馬回營。

五千騎兵掉頭往北,想保定城奔走。

途中翟哲與柳隨風說起在大營前的見聞,當然他沒有透露盧象升的原話。“盧公麾下天雄軍多半是三府子弟,若是能移師廣順,當能解此困境。”翟哲唏噓。

“隻怕朝中人不給他這個機會!”柳隨風嗟歎。

盧象升總督天下勤王兵馬,到現在一場勝仗未打,深宮裏的皇帝怕早就憋不住了,若是被緹騎拿到京師,那就成了禍國殃民的罪臣。

“這就是當年薊遼總督的命運的警示!”翟哲默然無語。若是袁崇煥死在沙場,怕也沒有現在這麽多惡名,難怪說沙場是將軍最好的歸宿。

“加速,要回軍糧,就算決一死戰,也要吃飽肚子。”翟哲踢馬,騎兵縱橫。

到達保定城下時,已是深夜,軍中人困馬乏。五千騎兵點燃火把,在保定城門外盤旋,半個多時辰後,保定巡撫張其平出現在城頭。

“奉盧總督之命,前來催糧!”翟哲在城下施禮。

“城中無糧!”城牆上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回應。

翟哲抬頭,看見一張微胖的臉,火把照耀下,右側臉頰有一顆大痣,分為顯眼。

“不如給將軍些銀兩,請將軍自行購糧!”

那張胖臉綻放開,像是嘲笑,也像是在幸災樂禍。

城頭吊下來一個大竹筐,其中堆積了些碎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