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慣了漠南的長河落日、綠草連天,初次見識江南水鄉風光,也別有一番風味。

百步之外,清澈的溪水流淌無聲,清晨的霧氣把頭頂上竹葉粘在一起,一滴水珠從頭頂落下。“撲”的一聲響,打濕了眼前的書頁,把翟哲從書中跌宕起伏的故事中拉出來。

合上書本,封頁赫然寫了“水滸傳”三個大字。從流賊四起後,朝廷下令禁毀這本流傳甚廣的小說。如翟哲的身份,想看這本書當然還是有辦法拿到。

書真是個好東西!翟哲輕撫暗灰色的書皮,放下刀拿起書,能讓他獲得平靜。

他人在宜興的竹林,心早已飄向江北。烏蘭有身孕在身,從大同長途跋涉到江南,一路舟車勞頓,讓他日夜牽掛。每當孤獨迷茫時,他便會想起當年在和林格爾山中察哈爾鐵騎環伺下最艱苦的歲月,那個少女與他朝夕相伴。

“不知是兒子,還是女兒!”翟哲嘴角浮出微笑。他已經有了個兒子,若按照他的意願,生個女兒最好,像她媽媽那般漂亮,他沒有這個時代重男輕女的念頭。

“有季弘和文瑩護送,該不會出什麽問題!”翟哲暗自寬慰自己,這兩人是值得他信任的人,那個斷臂後一直跟在文瑩後讀書的年輕人,不知這幾年是否有所長進。

不遠親兵衛頭目方進跨刀站立的像個樹樁似的,看見翟哲有動靜,朝這邊看了幾眼。

盧象升喪事已然過去,此次治喪,把翟哲攜帶的銀子花了一半。按照盧家的意思,本來是要喪事簡辦,不是因為盧家不願意給盧象升風光下葬,實在是盧家確實沒錢。當了八年總督,盧家也隻有幾排青磚瓦房。宜興地界滿眼都是黃橙橙的稻田,按照盧象同的說法,盧家的田產隻有兩百多畝。

盧象觀和盧象晉都是一介書生,盧象同常年在盧象升身邊走南闖北,又理在軍中理過財,是盧家名副其實的大管家。翟哲解囊相助,共花費了六千多兩銀子,說是這個當弟子的理應為師長做的。他態度十分謙卑,刻意逢迎,十幾天間與盧象觀和盧象晉人交好。

伸手不打笑臉人,翟哲為盧象升做的一切,讓盧家人心中隻有感激。

認認真真看完一遍《水滸傳》,讓翟哲感覺大有裨益。這個世道不是靠刀子就能逆轉的,權謀和人心,兩者皆不可缺,盧公之死給他留下的教訓。漢人太聰明了,聰明到他必須要步步小心。

“名聲有什麽用?恰如書中宋江。”翟哲吸了一口濕潤的空氣,江南水鄉確實要比塞北寒霜養人。

他大張旗鼓為盧象升治喪,花錢不僅是手段,更是目的。他要江南人知道,自己不但有錢,還舍得花錢。一個解職的副將,引不起那些自詡****的官紳文士的興趣,遠比不上一個富可敵國的富商。

這天下,沒有人不缺錢花,再有錢的人也不會嫌銀子燙手。一個忠於盧象升,手中有兵權的副將,而且還是個富可敵國、揮金如土的商人,相信不少人會願意與他成為朋友。

方進躡手躡腳走過來,腳步落在枯黃的竹葉上像一隻狸貓,壓低聲音說:“東家,柳東家求見。”

柳全到宜興已經三日了,前兩次求見,均被翟哲拒絕,讓他心中惶恐不安,後悔不已。

“讓他進來吧!”翟哲靠在竹椅上沒有動,這就是馭下之術。他很需要柳全的銀子,交朋友就是撒銀子,在他的名單上已有好幾個人需要去拜訪的人,但他不能暴露出自己的空虛。

柳全的腳步走在竹林裏“沙沙”作響,落在翟哲的耳中,感舉到他有些慌亂的心思。

翟哲沒有動,就靠在竹椅上。

“拜見東家!”柳全行禮,方進悄然退去。

“嗯!”翟哲的目光透過頭頂竹葉間的空隙看見蔚藍的天空。

“拜見東家!”柳全“撲通”跪地,這是他要表明的姿態,從今往後他不再是商盟的東家,隻是商盟的掌櫃。

“這是為何?快快起來!”翟哲起身走到麵前把他扶起來。

“從今往後,我不是柳東家,隻是柳掌櫃!”柳全被自己的族兄說服了。他不僅僅要成為一個商人,況且他也沒有別的選擇,因為他現在隻是個商人。該下注的時候就下注,就像當年範永鬥獨行遼東,等到大勢已成,便是錦上添花的角色,其他六家再怎麽折騰也隻是範永鬥附庸。

“你我結識近十年,說這些話見外了!”翟哲扶著柳全的肩膀讓他坐在自己身邊。柳全這樣做沒有讓他意外,聰明人能很快看清形勢。

“東家!”柳全欠身坐下。

“宣大總督是陳新甲,我惹了別人的忌諱,商盟在宣府、大同前途莫測,我這次來江南,準備長留此地,暫時不再離開。”翟哲靠上椅子。

如今大明天高皇帝遠,又還安定富庶的地方,唯有四川和江南之地。在四川他毫無根基,此次來宜興給盧公治喪讓他收獲頗豐,腦子的脈絡逐漸清晰,他要留在這裏。

“商盟在江南,與東家七家的生意還是有的做,這是互利互惠好事,想必範東家不會拒絕。”

翟哲說這些話的時候想起範伊,按照計劃她在冬天到來之前帶兒子來到杭州。商盟在江南經營,與晉商合作有得到北境貨物的便利,又能給東口提供更加廉價的茶、米。他曾經放過八大家一馬,相信範永鬥和兄長翟堂也不會對自己趕盡殺絕。這就是血脈相連,聯姻帶來的好處。

“東家英明!”柳全恭維。他的身份和地位決定了商盟骨子裏流的就是翟哲的血液,他想擺脫純屬徒勞。

“你召集幾個生意來往較多的東家,若有機會,我會見他們一麵。”翟哲安排下一步的計劃。他要讓江南人知道商盟的東家是自己,這對他對商盟都是好事。

“是,我回去就安排。”柳全連聲答應。

兩人正說話的功夫,竹林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柳隨風急匆匆跑進來,手中拿著一份書信,壓抑不住興奮之色,說:“東家,張獻忠反叛了!”

翟哲“噌”的一聲從座位上站起來,從柳全手中接過手抄的塘報。

“張獻忠五月在穀城複叛,大敗剿匪總督熊文燦,朝廷下旨免去了熊文燦總督職務,左良玉連降三級,兵部尚書楊嗣昌往襄陽親自督師追剿流賊。”柳隨風不等翟哲看完,在一旁細說。

“好了!”翟哲把塘報折疊起來,恨的牙癢癢的,“這該是楊賊最後一戰,他必然是失敗了!”

柳全也站起來,在一邊不敢插話。

柳隨風眉飛色舞,接著拋下一個重磅消息,“這幾日,我聽說了一個傳聞。溫體仁去年被罷免了內閣首輔之位,現任首輔薛國觀是溫黨一脈,又不似溫閣老圓滑,眼看不能長久。從前溫閣老和周閣老就是死對頭,眼下溫體仁倒台,江南複社魁首張溥意欲與周閣老聯合,上京中走動,推周閣老為首輔。”柳隨風曾經也是風流倜儻的官宦子弟,棋琴書畫無一不通,在江南這幾日與複社名士交往如魚得水,打探消息極為方便。

“是嗎?”翟哲大喜過望,他明白這個消息意味著什麽。若周延儒能當上首輔,他傍上這棵大樹,莫說官複原職,就是升任總兵也是手到擒來。

柳全還站在一旁靜聽,他冰雪聰明的人,當然知道這些話背後隱藏的價值。翟哲竟然借助盧象升之死,有機會踏入朝堂之爭。

“京中走動,必然要錢。”翟哲與柳隨風對視一笑,就是砸鍋賣鐵,也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銀子的事,這些年我家中還有些積蓄!”柳全終於插上一句話。

七月下旬,季弘與文瑩護送烏蘭順運河到達杭州。烏蘭的肚子已鼓的像個圓球,好在她自幼在草原騎馬射箭,體格強健,初坐船的時候吐了幾天,後來一直見識運河兩岸的景色,心情轉為舒暢,到達杭州時竟然精神煥發。

蒙古女人的性子愛憎分明,熟悉了其實很好相處。這一路在船上枯燥,她與文瑩倒是相處甚歡,無聊時文瑩教她各式女紅。她的手指挽慣了弓箭拿起細小的針線來,笨拙的像個擀麵杖,常常讓船艙中笑聲哄哄。

到了江南,烏蘭才知道大同於杭州恰似歸化於大同,繁榮擁擠的街道,南北商旅匯集在水門的船隻讓她目不暇接。西湖邊的曲苑風荷、柳浪聞鶯讓她這個自幼在草原長大的女子心曠神怡。但再美的景色也擋不住她對愛人的思念,這一次她與翟哲分開太長時間了,期間發生的變故更是讓她日夜揪心。

柳全早在杭州城外買了一座宅子,又請來丫鬟和穩婆伺候,小心待產。

翟哲一直到七月下旬才推掉堆積如山應酬,抽空趕回杭州。一路上行色匆匆,想著快要能見到烏蘭,這些日子謀劃的家國大事,全然拋在腦後。走近安靜的院落,看烏蘭頂著個大肚子坐在那裏悠閑的怕打著蒲扇,兩人隻需對視一眼,所有的言語都顯得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