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翟哲無法拒絕的****。
盧象升是翟哲的恩主,他又在盧公靈前自認做學生,毫無疑問被打上了東林門生的標簽,這是他能參與這場密會的基礎。對江南幾位元老來說,他是個外人,沒有牽扯進入那些家族恩仇的糾葛,一個富有的副將,在朝中沒有根基,在周延儒眼裏就是待宰的肥豬。
有時候不要怕被人利用,那說明你至少有被利用的價值。朝廷之爭,就是相互利用,盧象升死後,翟哲心中再沒有約束。
黑色的馬車噠噠走在來時的道路,方進小心駕車,以免觸碰到官道中漸多的行人。
車內翟哲靜心看兩邊的風光,柳全果然沒對自己誇張江南的富庶,太湖兩側的良田若都種上水稻,養十萬兵也夠了。但這些財富不歸他所有,他現在缺錢,很缺錢。
柳全已經讓柳銳回右玉,把藏在地窖中藏了多年的銀子都取出來,換成北境的貨物,在冬天到來之前運來江南。
冬天就快到了,皮毛的出貨的旺季就在眼前,隻有最精致的貨物才能賺取最大的利潤。尤其是完整的白狐皮裘衣,在草原用幾塊磚茶就能換到手,在揚州、南京等地能賣上近千兩銀子。
但如果要養四千騎兵,這些遠遠不夠,翟哲還想在大明謀一個位置,留在太行山的騎兵就不能太過放肆。四千騎兵不是一兩百人,隻要被哪鎮知府往朝廷上奏一本,說他麾下騎兵變成流賊,或者不小心和剿賊的官兵交上了手,被兵部確定為流寇,到時候周延儒即使上任首輔也沒辦法幫他。大明的言官有時候連皇帝也束手無策。
四萬兩銀子,翟哲現在也拿不出來,去年攢了些積蓄都留在宣大了。每天銀子像流水般花出去,若這次張溥和周延儒的策劃失敗,他就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窮光蛋。
沿著太湖岸邊回到杭州,翟哲沒有立刻往杭州郊區,命方進駕車從東門進城,直奔商盟在江南的總號。街道上小商販的呼叫聲此起彼伏,馬車進了城,還趕不上步行的速度。翟哲把車窗門關閉的死,不讓外麵人看見自己的摸樣。該高調的時候高調,該低調的時候低調。
馬車徑直駛入商盟的後院,有親兵卸下馬匹。翟哲下車立刻走進書房,取文房四寶,略一沉吟,筆下龍飛鳳舞手書一封書信,招呼道:“方進,你進來!”
守在門外的親兵推門走進來,“東家有何吩咐?”
“你帶上兩個兄弟,快馬加鞭,務必以最快的速度把這封信送往太行山,找打大名府外李家莊的李誌安,把這封信轉交給左若和逢勤。”
“遵命!”方進接過書信。
“你馬上出發,去找王義領五十兩銀子當盤纏。”
方進前腳剛走,門外響起柳全的聲音,“東家在嗎?”
“柳掌櫃,你來的正好,我有事要找你。”翟哲叫他進來正準備說起密會中需要銀兩之事。
柳全邁過門檻,走到書房門外,說:“昨日有客人來找你,就住在商號外的悅月客棧,說東家您回來後立刻告知他。”
翟哲驚詫,問:“何人?”他在江南可沒有朋友。
“他自稱東陽人,姓許,穿了文士服,腰上又配了一柄刀。”
“東陽人?”
“浙東東陽,在金華府,我收購茶葉時候曾經到過那裏,那裏民風剽悍。”柳全對東陽的印象顯然不怎麽好。
翟哲想了想,說:“你找個小廝帶路,我去看看。”這些天想見他的人不少,但若不是有些名望的讀書人,他多數推給柳全,生意上的事,他輕易不插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擅長,柳全經營商號的本事他是見識過的。
一盞茶功夫,翟哲換了一身舊袍子,叫上兩個親兵,搖搖晃晃出了商盟大門。任誰也認不出來,這個人就是近日來在商盟名聲大噪的神秘的東家。商盟總號由十幾家連在一起的鋪子構成,所在的清河坊是杭州最繁華的街道之一,柳全去年買下這些旺鋪花了三萬多兩銀子。
翟哲很少在商號中露臉,柳全雇傭的又多是本地的夥計,每天到後院與掌櫃談生意的人天南地北都有,沒人在意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
三人跟著小廝,拐過兩條街道,到了悅月客棧門口。悅月客棧在杭州城內名氣不小,旁邊有悅月酒樓經營杭州各式有名的菜肴小吃,外地來的客商常會專門來這裏大快朵頤一次。
那小廝先找到客棧的掌櫃,問有沒有個姓許的客人。
“許公子,有的!”掌櫃忙不迭的點頭。
翟哲往前走了一步,說:“就說一個姓翟的人在來找他。”
“好的!”掌櫃匆忙招呼夥計去客房找人。
一會功夫,翟哲見跑堂的夥計從後院一溜小跑回來,後麵跟著一個圓臉的年輕人,鼻子很大,像是在臉上突起的山峰,讓整個人多了一份英武之氣,雖然穿了一身文士服裝,但坦露的小臂粗壯結實,一看便是個練家子。
“許公子!”翟哲上前拱手。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翟哲,臉上從迷惑不解轉向猶豫不決,伸出右手指點,問:“你是翟總兵?”
“解職的副將,當不起這般稱呼,叫我翟東家就好。”翟哲答禮。
“當真是你!”那人抱拳,“在下東陽許都。”
“幸會!”翟哲細細觀察此人,從他的著裝打扮來看像個讀書人,但難掩一股江湖氣息。這個人不簡單!俗語說的好,****不可怕,就怕****有文化。凡是讀過書,又有江湖味道的人,往往不可小覷。這叫理論聯係實際,《水滸傳》中宋江就是這等人物,其實翟哲自己也是這種人。
“在下在東陽聞盧督師殞命巨鹿,心中悲痛不已,得聞翟東家不以一己之私,保全督師身體,又護送督師靈車南下,暗自欽佩,心馳神往。”許都言談舉止難掩豪俠之風,和翟哲這幾日見識的文士大有不同。
“不如去隔壁酒樓說話!”翟哲有心結識,伸手示意。
“好,能識的翟東家這般人物,不痛飲幾杯難以盡興。”許都示意翟哲先行。
翟哲擺手命引路的小廝帶兩個親隨先回去,與許都先後出了客棧的大門,走入悅月酒樓。樓下大廳內人生鼎沸,許都問掌櫃要了一個樓上的雅間,與翟哲順樓梯上了二樓。
雖然在商盟總號離此地不遠,許都執意要以主人的身份招待翟哲。
“你遠來是客,我是浙人,能結識你這等人物是我的榮幸。”許都很熱情。他平日裏就喜歡結交豪俠之士,這次當然不會讓翟哲占先。
翟哲才從北境來到江南,不懂這酒樓的食譜,索性任許都招呼小二,隻是一頓飯的事,和這等人物無需太過計較。
如西湖醋魚、叫化童雞、東坡肉、龍井蝦仁等杭州名菜,許都點了一桌子,這裏的每一道菜都可以講個典故,但給翟哲這種一直以蒙古烤羊肉為美餐的人吃,實在有牛嚼牡丹之嫌。
許都不是那種文縐縐的人,也不和翟哲說那些虛文縟節的話語,隻是一個勁的催酒。
翟哲這十年在草原練過來,酒量和當年比不是同日而語,但半個時辰下來,麵對許都有些還是有些招架不住。想若是蕭之言或者季弘在,一定能放倒他。
酒過半巡,許都突然站起端起一杯酒,舉在半空中往地麵揮灑,歎息道:“盧督師,可惜了!”
木製地板上出現一道浸濕的酒漬,翟哲摸不清許都的底細,不做聲,靜觀其變。
許都像是有些半醉,接著說:“朝廷無道,像盧督師這般為國為民的好官被陷害,奸佞小人倒是一個個活的滋潤。都道中原流民四起,江浙之地也就差陳勝吳廣了。”
許都的話讓翟哲立刻提高警覺性,這個人要麽是性情中人,要麽是來試探他。
“翟東家,你不要這樣看我!”許都搖頭給自己又倒上半樽酒,說:“你初到江南,必然覺得江南富庶。今年上天垂憐,風調雨順,百姓勉強能填飽肚子,一旦遇見洪澇旱災,賣兒賣女乞討度日者不計其數。稻米魚鹽、綾羅綢緞都入了那些官紳的庫中,富有者占田萬畝,貧賤者無立錐之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你說這世道還算公平嗎?”
“許公子醉了!”翟哲舉起酒樽。
“嘿嘿!”許都舉杯與他碰了一下,說:“我敬佩你為人英雄,所以多說了幾句。我浙東也是英雄輩起的地方,當年南塘將軍的戚家軍就多有浙東子弟,你若看得起我,就交我這個朋友。”
“我與許公子一見如故,大明待盧公,正如當年南宋對嶽飛,涼了軍中武將的心。”翟哲出言試探。
“正是如此!”許都拍腿,似有尋到知音的感覺,“我結交的幾個朋友,幾社的陳臥子,徐闇公還在愚忠,兩眼不聞窗外事,隻知道臥在家中死讀書。”
徐闇公翟哲沒聽說過,但陳臥子正是複社四公子之一的陳子龍,翟哲多有耳聞。
“許公子的這幾個朋友都是大才,非我這等粗人可比!”翟哲說笑。
“非也,國逢亂世,恰是將軍建功立業的時機,若翟東家得空,今年一定要望東陽與我一晤。”許都看起來好像不是那麽很有心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