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殺一個人很簡單,但要毫無痕跡的殺一個人很難。

這是季弘接到的第一個有難度的任務。這半年隨著暗營在南直隸和浙江等地鋪展開,他比翟哲還了解江南。比如秦淮八豔與哪幾位文人交好,吳淞顧氏兄弟幾人之間的矛盾等等,他在杭州餘杭的書房裏堆滿的各種資料,分各府各縣排列。

他知道張溥的名聲,也清楚複社的勢力。但這些他都不在乎,隻知道要讓畫像中那個人死的毫無痕跡。

張溥經常會拜訪哪幾位朋友?常經過的道路有哪些?季弘命王義專門負責查探此事。殺人很快,戚刀揮下,人頭落地,這是季弘曾經的殺人方式,但他已經很久沒去擦拭那幾柄戚刀了,雖然一直留著它們。

季弘不著急,他現在很有耐心。

翟哲也不著急,周延儒更不著急。寒冬臘月裏曾經的盟友悄然變成了對手。

這就是朝堂之爭,當你想擁有自己能力之外的權力時,一定會有危險降臨。

複社完全是張溥憑借名望一手建立,翟哲能預感到,張溥一死,複社將淪為一盤散沙。一個鬆散的複社符合所有人的利益,除了複社自己。翟哲也不喜歡張溥,總用盛氣淩人的目光在看他,他雖然不在乎,但並不表示沒想法。盧象升也沒對他如此態度,一個什麽實事都沒幹過的進士憑什麽這般眼高於頂。

除夕過去,也不是道路堵塞還是緹騎懶散,聖旨到達宜興比周延儒想象的要晚一些。

這些日子,宜興的周家莊園門檻都快要被踏破了,有的是消息靈通的人士,東林門生前來討價還價求官者不計其數。

在江南的冬雪融化殆盡的時候,周延儒踏上北上的船隻。與此同時,一個重磅消息傳到江南,李自成攻破洛陽,楊嗣昌的剿賊計劃完全失敗,且遭左良玉侮辱,自殺身亡。

翟哲準備好豬牛羊三牲,提著一瓶老酒,隨盧象同前往盧象升墓前拜祭。直到如今,朝廷對盧象升的諡號還沒有封下來,盧公夫人已經向朝廷請過兩次了,一直無下文。都說宰相肚中能撐船,大明用隻有這麽大氣量的兵部尚書,結果已不言而喻。

盧象同在墓前又痛哭了一陣,引得盧象觀和盧象晉兩兄弟也垂淚不已。

“此番周閣老赴京,盧公的封諡也該有結果了!”翟哲把一壺酒灑在盧象升的墓碑上。他能率部立足江南,盧家功不可沒。他對得住盧公,也從中得到了回報。

雪消融後,草得滋潤。一個月不到,江南各地淺草抽綠,京城緹騎飛馳江南,安慶巡撫史可法升任運河漕運總督,這是周延儒給東林黨喂下的第一顆蜜棗。

江南士子振奮,各處均有慶賀。

幾社陳子龍、徐孚遠、夏允彝幾人同來西湖踏春,恰逢許都在杭州與翟哲議事。許都曾在嘉興求學,與鬆江幾社的陳子龍、徐孚遠和何剛等人交好,因此邀請翟哲同往。

翟哲本不想去,無奈許都說了不少陳子龍等人的好話,苦口婆心的勸了半天,無奈從之。

氣候溫暖,翟哲習武體健,又在塞北之地久居,隻穿上一件薄布衫前行,引得幾人咂舌讚歎。有了翟哲這個武官陪著,許都才不覺得尷尬。其他幾人都是有名的才子,精通詩文,每每要吟詩作對,以助遊興。從前隻有許都一人幹瞪眼,現在有翟哲在陪他。

陳子龍三十餘歲,一張圓臉,幾縷稀疏的胡須,穿一身青色布衫,氣息內斂,與翟哲平日見過的幾個富家公子有所不同。徐孚遠聽了許都對翟哲的介紹後,一直跟在他身側問軍中之事,說個不停,讓翟哲不甚其煩。

“清虜凶惡嗎?為何大明官兵對清虜難得一勝?”

“流賊隻是些吃不飽飯的百姓,朝廷當以賑代剿,再以奇兵襲之,怎會不勝。”

徐孚遠說的翟哲一驚一乍,很少有江南的文士對兵事感興趣。

“闇公,你就少說幾句吧,翟將軍是戰場上下來的,你可是班門弄斧了。”陳子龍說笑。

徐孚遠感慨:“大帳點兵,奔襲千裏,如盧公那般才是我畢生的夢想!”

翟哲先是一愣神,再看看徐孚遠那細胳膊細腿,再不願接話。隻是個紙上談兵的文人而已!

幾人一路走一路閑聊,西湖邊柳樹上泛出星星點點鵝黃色的嫩芽,現在踏春還有點早,沒到花草最旺盛的時候。翟哲很少說話,但偶爾開口必然能讓其他幾人側耳細聽,他在塞北征戰十年,大江南北都闖**過,見多識廣,半天功夫讓幾社幾人初始的輕慢之心褪去。

陳子龍感慨:“如今天下大亂,如翟將軍這般勇將,隻能在此地蹉跎度日,實乃朝廷不幸。”

翟哲笑著回應,“如今天下大亂,如陳兄這般大才,隻能隱居家中,也是大明的不幸。”

陳子龍和夏允彝早在崇禎十年就中了進士,陳子龍本被選為廣東惠州府司理,因繼母喪不赴任,之後一直留在家中治學,拒絕為官。

“如今天下,空談者多,實事者少,俗儒厚古而非今,擷華而舍實,我在家中靜心輯成幾本有用的書,卻比外出為官要實在的多。如徐閣老的《農政全書》,學究天人,以實用為主,富國化民為本,若能廣而傳之,豈不是比為官一任要有益許多。”

陳子龍的這番話令翟哲大為側目。江南諸生,虛華者多,務實者少,他極少見到心甘情願踏踏實實做學問的人,而且還是經世致用之學。

“臥子君大才,若書有成,能否借我一觀。”翟哲彎腰行了一禮。

“當然可以,我編的那些書,能多一人知道,功夫才不算白費!”陳子龍還了一禮,臉掛淺笑。

翟哲並不待見東林黨,但這個世界終究是讀書人的,東林黨內不是鐵板一塊,也有像盧象升那樣的能官。翟哲現在還沒聲望招攬有名望的士子,能交幾個這樣的朋友大有裨益。幾社的幾個士子,在江南的名聲還算不錯,像陳子龍這樣不願當官,隻願治學的士子,更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到。

這一趟西湖之行倒是不虛。

與此同時,江南各地都有士子慶祝。從崇禎即位以來,坐在首輔位子上的溫體仁和周延儒一直不待見東林黨。此次周延儒借助複社的力量重登上首輔之位,花大筆銀子賄賂朝中閹人,被張溥抓住了把柄,一上台便有新氣象。

從周延儒離開江南後,張溥連夜在家撰寫各種治國之策,準備呈上朝廷,讓周延儒實施。他卻忘了,究竟何人才是坐在首輔位子上的人,他懷揣這麽大的秘密,竟然記不起來懷璧自罪這句話。

史可法上任漕運總督,竟然先來太倉感謝張溥,這把張溥的聲望推到頂點。

一時間張家門庭若市,讓他想清靜也難。雖然不能親自坐在那個位置上,但成為江南士子的中心,相當於成為隱居在民間的大明首輔,張溥心中的暢快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他在東林黨最低潮的時候組建複社,不正是為了此刻嗎?

三月初,吳昌時回家鄉省親。因為前任首輔溫體仁的壓製,複社在朝為官的人不多,吳昌時又是參與大事的當事人之一。張溥離開太倉老家前往南京與吳昌時會晤。一個漕運總督遠不能滿足他的****,複社士子眾多,就怕大明的官位不夠分配。

商盟的商號中季弘已經等了很久了。

張溥每日訪客不斷,一直留在太倉老家,極少出門,讓他無可奈何。

太倉往南京,原本一路馬車很方便,偏偏春雨連綿,河水泛濫,道路泥濘。張溥三月十日到了南京,與吳昌時密議兩日後踏上回鄉的道路。

江南的梅雨季節,沒有一個月是停不下來。滴滴答答的雨點像半夜耳邊喃喃的怪獸,讓人心煩意亂,又無可奈何。潮濕的氣息讓張溥的頭發上浸出一層稀薄的水珠。

張溥打著一把油紙傘,穿著粗布衣衫,想到此事此境,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很有意境的稱呼——“布衣宰相”,頃刻間連腳下的泥濘的道路好像也不那麽難行了。

吳昌時回京後會把他的建議帶給周延儒,還有幾鎮巡撫需要安排,江北那些歉收的省份田稅該免了。他相信隻要他那些策略能實施下去,大明的頹敗的勢頭會慢慢反轉。

走到無錫地界時,他隱隱感覺胸口有些疼痛,但沒有想太多。太湖水泛濫,運河的水流很洶湧,渡口處擺渡的客船不多。

看著眼前白花花的河水,張溥有些頭暈,一個船夫冒雨老過來招呼:“過河嗎?”

“過河!”張溥答應一聲,領兩個仆從快步上船,就想先找個地方坐下來。

客船很大,那船夫多要了二十個銅錢,張溥很爽快。片刻之後客船搖搖晃晃到了河中,突然一個大浪打過來,船頭的艄公大喊:“漏水了!”

兩個仆從跑出船艙,見船頭位置一個巨大的窟窿,水如泉湧。

“漏水了!”艄公帶著哭音,霧氣蒙蒙的河麵見不到一隻船。

張溥搖搖晃晃走到船頭,船隻猛一搖晃,他心口劇痛,腳下一個打滑,落入水中。兩個仆從奮不顧身撲向河麵,隻見翻滾的浪花,不見張溥的人影。

洶湧的運河水直通太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