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熱。

驕陽似火。

柳隨風渡江而歸。

見到翟哲第一句話便是,“潞王監國非合適的人選。”

前日朱大典和阮大铖從蕪湖逃過來,告知噩夢般的消息,弘光帝蕪湖被俘,黃得功被暗中投降清虜的部將偷襲,受傷後自殺。馬士英與杭州諸官僚商議,由鄒太後下懿旨,推潞王朱由芳為監國,張秉貞為兵部尚書,黃道周為東閣大學士。

“願聞其詳!”

“潞王初始怕登基後成為清虜的目標,死活不願擔任監國,後來馬輔與其商議,誘騙他上任監國後可與清兵議和,割讓江南四郡,潞王才勉為其難上任。”

“這就是東林黨說的賢王了?”翟哲撫掌一笑。

柳隨風鬱悶他怎麽還笑得出來。

“你以為清虜很強大嗎?”翟哲看他臉色不善,笑著掐著手指算道:“多鐸渡江的滿蒙八旗人馬有六萬人,投降的江北三鎮有十五六萬人,滿打滿算不到二十五萬人,其中大多數是降卒,二十五萬人便征服了江南,你知道為什麽嗎?”

他笑的胸有成竹,仿佛視百萬兵於無物。

看見他這般神情,柳隨風莫名有一種心安,答道:“朝廷失了軍民之心,百姓對天下易主無視。”

“不錯!所以根本不是戰場。盧公死的時候,我說過一句話,“人先自賤,而人賤之。”大明疆域萬裏,人口千千萬,被遼東十萬清虜擊敗,豈是因為兵不善戰?”

這十九年來,翟哲走遍大江南北,當過商人,收過流民,與薑鑲等武將稱兄道弟,和陳子龍等士子惺惺相惜,報過盧象升的忠義,借過許都的人頭,他漸漸讀懂了大明。

我來自未來,我的優勢是什麽?不,首先你要知道的是自己的劣勢,不融入這個時代,如何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我問的是優勢?嗯……,那麽在消除那些劣勢後,你還記得的那些事,就是你的優勢。

“潞王既然想降,那就降吧!”翟哲嘿嘿一笑,“我浙東最不缺的就是王爺。”

六月中旬,多鐸命貝勒博洛率滿蒙八旗三萬並降軍三萬共六萬人攻杭州,方國安率浙軍兩萬人在湧金門血戰抵抗。潞王監國求降,唯恐得罪了清虜,從城頭扔下酒食犒賞清軍。方國安憤怒之餘,率軍退向錢塘江上遊嚴州府山區,馬士英與其同行,杭州不費吹灰之力歸於滿清。鄭氏水師從浙海退向福建,同行的有黃道周等閩地的元老還有唐王朱聿鍵。

寧紹總兵翟哲率大軍渡海逃向舟山島,副將蕭之言率一部人馬駐守定海衛所,上表投降。

寧波府和紹興府,浙東各縣官紳往杭州上表求降。

“我在等那一刻,但是真的不會錯嗎?”翟哲站在船頭。

他的視線已經模糊,為何他流下了淚水?

他知道蕭之言和左若等人不再像從前那樣信任他了,他知道連孟康也有怨言,但他的心已堅若磐石。每一個成就大事的人,都該要如此吧!

天氣真的很熱。

但還沒到最熱的時候。

從蘇州往杭州的一座烏篷船裏,一個中年男子臉上全是汙垢,藏在船艙中,看著微黃的河水發呆,臉上表情時而悲苦,時而憤怒。

江南雖然歸於滿清統治,但管事的幾乎還是從前的那些人。除了揚州城傳來駭人聽聞的消息外,其他各地沒有發生激烈的戰鬥,老百姓還在如從前般過日子。

有些縣令上了降表後,仍然在擔任原職,也有些有骨氣的掛印離去。上降表上的快的,很快得到官位,讓有些人羨慕,也讓有些人不齒。

陳子龍很憤怒,他知道寧紹鎮有四五萬人馬,竟然都渡海逃跑了。方國安尚且在杭州城門前血戰過。

“這不是我認識的翟哲。”陳子龍伸手劃過水麵,烈日暴曬下,河水不像想象中那麽清涼。

“除非他是徹頭徹尾的偽君子!若是偽君子,為何不直接投靠滿清,而是渡海逃走!”陳子龍有些癲狂,在那裏自言自語。

駕船的船夫偷眼看他,心中暗自嘀咕,“這個人不是有毛病吧!”要不是為了二十兩銀子,他才不會在這個時候冒險。不過聽說浙東諸縣也都上表投降了,到那裏應該不會有什麽危險。

“無論他是怎麽想的,我必須要見他一麵!”

求見翟哲,是陳子龍最後的一點希望,尚歸大明能戰的軍鎮隻剩下寧紹和福建鄭氏了。但福建鄭氏以水師見長,對江南無染指之心,也無染指之力。

從蘇州到杭州城外,陳子龍不敢入城,付了剩下的一半錢,像個乞丐般上岸垂頭疾走,一路躲躲藏藏,一見風吹草動便躲入路邊從林中,花了三四日的時間到了富陽縣。在江北轉了一天,終於見到一艘冒險出來的破船,陳子龍大聲招呼,把那艘船叫過來。

“你個乞丐,亂叫什麽,把兵馬引過來,你我就死定了!”那船夫唾罵。浙江總兵方國安的兩萬兵馬退到嚴州府一帶,這裏常有潰兵出現。

“我要過江,求你載我一趟。”

“過江?”那漁夫上下打量。

“我有錢!”陳子龍從兜裏掏出二十個銅錢,碰在一起啪啪響。

“就這些錢,太少了!”那船夫在陳子龍身上上下打量。

“隻有這些了,求您了,我是紹興人,往蘇州走親戚遇上兵災,您就行行好吧。”陳子龍苦苦哀求。他還有銀子藏在貼身處,但他知道這個時候絕對不能露出來。

那船夫等了半天,看著榨不出油水了,哀歎一聲道:“瞧你那樣,看你可憐就幫你一程吧,遇見這種事隻能算倒黴,外麵兵荒馬亂,不在家呆著亂跑什麽。”

陳子龍點頭如搗蒜。

在萬分警惕中渡過錢塘江,走了兩日到紹興地界,到了這裏就安全了,集鎮裏比從前冷清些,他曾在這裏當過司理,所以很熟悉。找店家買了些幹糧,他又著急往寧波府趕路。他這輩子走過所有的路估計也趕不上這一趟,兩隻腳都磨上了水泡,但渾然不覺疼痛。

等他到了紹興府前,見城門處擁擠了一堆人看布告,不少人在那裏罵罵咧咧。

初始隻是罵,到後來說的憤怒了,不知是誰起頭,扔出一個雞蛋砸在布告上,片刻之後雞蛋如雨,整個一麵牆上蛋黃和蛋清粘稠在一起,那布告很快看不見了。

“好大的膽子!”

城裏響起一陣喝罵聲,一列兵士衝出來,頭上戴著花翎帽,前腦袋上竟然光禿禿,後麵留了一撮短毛,像老鼠尾巴似的。

“怎麽紹興有這麽多滿人!”陳子龍大吃一驚,再細看又不像。

兵士之後,一個穿著官袍的人走出來,也是與兵士一種裝扮,惡狠狠的罵道:“你們這些刁民,怎敢如此對新朝的詔令,這布告都看清楚了?一個月內,回去把頭發都給我剪光了,後麵留一撮隻能穿過銅錢眼,剃光了也不行。再過一個月,若是不剃,那就等死吧,朝廷有令,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都聽清楚了!”

一個身材壯實的生員跳出來,罵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張素,你早早遞上降書,換了這個知府,如今連老子都不要了嗎?”

“鄭謙裕,你不想活了嗎?”張素大怒,回擊道:“你回去看看你老子,你老子不也是剃發了嗎?”

鄭謙裕漲紅著臉,吼道:“他是他,我是我!像你們這般不要臉,我還做不到。”

“抓起來,抓起來!”張素氣急敗壞,指著鄭謙裕。

兵丁往那邊鄭謙裕那邊趕過去,四周圍觀的百姓一陣亂哄哄叫,把兩列士卒夾在中間,有嘲笑,有喝罵,更有膽子大的伸手想摸那後麵的鼠尾辮。

等那兵士頭目把刀子抽出來,百姓一哄而散,鄭謙裕早不見了人影。

“反了,反了!”張素捶胸跺地,“到了日子再不剃,看我怎麽收拾你們這幫刁民。”

陳子龍認識鄭謙裕,他與許都等一幫人也曾是朋友,許都舉事時,鄭謙裕曾想投入,被他老子關在家裏半個多月,所以未能成行。

“這是怎麽回事?”陳子龍一時消化不了這個消息,拘著腰夾在百姓中亂逃。他本想找鄭謙裕問清楚,但人群衝散後,鄭謙裕不知所蹤。局勢越來越詭異,陳子龍不敢進紹興府,思前想後還是找到翟哲才是正途,手中無兵,什麽也幹不了。

一路往東,到了觀海衛地界,老遠見到有騎兵行走,打著“蕭”字旗號。

陳子龍先躲入路邊樹叢,矛盾想了好一會,決定迎上去。

他聽說了蕭之言降清的消息,他督寧紹軍鎮圍剿白頭軍時,曾經與蕭之言相處過。舟山與寧波隔海相望,這裏可不是錢塘江,寧紹水師封鎖海麵,漁夫怕是不敢過去的。

“我是陳子龍,與蕭副將和翟總兵熟識,特地從鬆江求見蕭副將。”

陳子龍跳出灌木叢,揮舞著手亂叫。

巡邏的騎兵催馬過來,看他一個書生,不像有什麽意外摸樣,將他拉上馬,往定海衛所方向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