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慢慢暗了下來。
陰天,窗外的海麵陰沉沉的,天和海之間好像隻有一個人的距離。
翟哲立在床邊,等視線中的小島變得模糊不可見,才關上窗戶。
“大人,該吃晚飯了!”
方進進門,小聲請示,生怕打擾了翟哲的思緒。作為翟哲的親兵,他不僅承擔保護大人的責任,而且熟悉翟哲每一個生活習慣。
“嗯!”翟哲答應了一聲,“給我準備一壺酒。”
“是!”
方進離開時的腳步像一隻輕盈的狐狸。
今日沒有客人,這些日子翟哲一直是一個人用餐,但個人的時候他從不喝酒。
方進轉入儲藏室,從酒櫃中取出一個青花瓷酒瓶,一股淡淡的酒香從中溢出來,這是大人最愛喝的竹葉青,離開宣大後大人一直喝這個。
餐廳門口筆直站立了兩個親衛,目不斜視。
翟哲端坐在那裏,吃的很慢,每一口都在細嚼慢咽。竹葉青順著咽喉流近胸口,一股暖流由身體正中擴散,直至指尖。這酒很醇,不會刺激身體的感受,所以若是控製力不強的人很容易喝醉。
直到掌燈時分,翟哲這一頓飯才算吃飯,又回到書房,打開已經看了千百遍的地圖。
這是他第一次未能親臨戰場,逢勤、左若和李誌安不會比他在的時候做的差。
但是今夜他注定無眠。
江南的夏天很熱,但不包括寧波的海邊。
與翟哲書房相距三個院子的東廂房裏,陳子龍也在竹席上輾轉反側。這裏比蘇州涼快的多,鬆江也比這裏熱,但他來寧波不是為了避暑。翟哲有事情在瞞著他,好在魯王明天就要到了,到時候一切都將揭開。
陳子龍不是讀死書的書呆子,也不是隻知道吟詩作賦、秦淮****的公子哥。
他雖然冒死來找翟哲,但從江南的局勢來看,再想逆轉難比登天。他之所以要做這件事,不是因為能看見成功的希望,而是因為這是他必須要做的事。他從未想過投靠滿清。做也是死,不做也是死!何不讓自己的死顯得更壯烈些。
迷迷糊糊的胡思亂想中,他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
木門上突然響起“篤篤篤”的敲門聲。
很輕。
但陳子龍立刻醒過來,睡意全消。在逃亡的途中,露宿在荒郊野嶺,一點微小的動靜也會使他像隻受驚的兔子般跳起來。
“臥子兄,睡著了嗎?”
“彥直,嗯,沒有!”陳子龍摸索著下床打火石點燃燈火,抓住袍子披在身上。打開門,翟哲笑盈盈的提著燈籠站在門外,燈籠微弱的火光在夜風中搖曳。
“這麽晚了,叨擾臥子兄,實在是不好意思,今夜我睡不著,聽說臥子兄的棋術在複社中鼎鼎有名,所以找臥子兄請教一盤,順便陪我聊聊天。”
陳子龍愣了愣,他抬頭看看天,估計已經到了午夜時分,翟哲這個時候來找他,絕不是僅僅下棋那麽簡單。
“稍等片刻。”
陳子龍掩門回到屋子,穿上鞋襪,整理衣冠,係好腰帶,從頭到腳端正一番,才轉身出門。作為一個儒者,禮不可亂。
翟哲提著燈籠在前走,陳子龍落後一步,一直到翟哲的書房前,方進立在門口。
翟哲把燈籠交給方進,與陳子龍進了房門。屋內點燃了四五盞油燈,整個屋子洋溢著溫暖的光芒。
方進關上門,屋內隻剩下這兩個人。
棋盤擺在中間,棋子黑白分明。
翟哲擺手,示意陳子龍坐在自己對麵。
“臥子兄,盡管施為,不要留手。”翟哲說笑。陳子龍棋藝高絕,在複社中鼎鼎有名,他自知不是對手。
“當然不會!”陳子龍拂袖坐下,等看翟哲的葫蘆裏究竟賣著什麽藥。
黑白子放在棋盤上清脆有聲,翟哲一改往日穩健的棋風,從布局開始,攻勢淩厲,雖然纏鬥但不失大家氣度,十幾顆棋子後,陳子龍露出訝然之色,散去怠慢之心,正心迎戰。
翟哲俯身專注,黑白子好似在眼中幻化為富陽城下,錢塘江中的戰場。
棋盤如戰場,戰場如棋盤。
杭州城下,錢塘江水翻騰。
一百多艘戰船在夜色的掩護下從寬闊的大海駛入狹窄的江流。遠處的城頭有微弱的燈火閃亮,那就是目標。
戰船和江水同處在黑暗中,水手們小心控製船隻,戰艦在離杭州水門十急裏外的河道中停下來。
“陳虎威,看你的了!”左若立在船頭,臉皮緊繃。
“請大人等著,末將自歸寧紹來,寸功未立,心裏一直留了個疙瘩。”陳虎威咧開嘴,取出一柄三寸長的尖刀咬在口中,黑夜遮擋了他黑呼呼的牙齒。
重斧被從戰船上扔下,砸在搖晃的小船上。陳虎威一個鷂子翻身跳下去,十幾艘小船離開船隊往水門方向而去。
那裏幾乎全是陳虎威麾下的海盜,偷襲水門之事首選善水之人。
“若能順利,無需強攻最好。”左若目送小船離去。
十二艘小船,每艘船上有三十人。
陳虎威爬在船頭,杭州的城牆在眼前越來越高大,直到最後擋住了所有的視野。
“甲、乙兩隊,隨我走!”
兩艘小船像大海中的金槍魚衝向黑暗中的水門。
江水拍打著礁石,水門兩側的青磚上長滿了青苔,陳虎威飛躍下水,一個猛子紮進去,在三十四步外露出頭來,伸手恰巧摸到閘門的鐵條。近年來,浙海安穩,杭州水門的防禦鬆懈了很多。
他摸索周邊的環境,水門處水流平緩,閘門從頭頂上落下來,入水約有兩丈深。對他們這幫在大海的浪濤中闖**過的人,泅水從水下過門完全沒有難度。
但過了水門後尚有水網攔路,兩側掛有警鈴,一旦觸碰必然會驚醒防禦士卒,那時的形勢恰如甕中捉鱉。
砍門劈網是最壞的結果。
陳虎威向後做了個手勢,又往下猛一紮,深入水中,過了好一會從水閘裏麵冒出來。
片刻之後,他身邊冒出三四十顆腦袋,另一船人留在門外。
頭頂上火把的光亮在河水中留下光影,幾個人士卒正在聊天,抱怨炎熱的天氣。
“剪網!”陳虎威含著尖刀的嘴巴在水下嘟嚷了一句,估計除了他自己沒人能聽見。
親隨從後背解下緊緊綁縛的鐵剪刀,鑽身下水,像觸摸嬰兒柔嫩的肌膚一般,把剪刀的尖插入網孔中。
“嘎嘣!”一聲,落在耳中如同仙樂。
幾人雖是水中老手,這般下來也是極其消耗體力。
剪了約有一刻鍾左右,遠處光亮閃爍,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
“下水!”三十多人從水麵消失,隻有些細小的空心蘆葦口露在渾濁的水麵。
巡邏的士卒的腳步逐漸遠去,幾人繼續開剪。約莫過了兩刻鍾,經曆了兩撥巡邏的士卒,鐵絲網中間被剪開了一條縫。
一切順利,陳虎掉頭對身邊的人打手勢,下令:“發信號!”該讓船隊跟上了。
又等了一撥巡邏的士卒遠去,估計時間差不多了,陳虎威伸手扒開網中的裂縫,像條魚兒鑽了進去,身後水鬼緊跟著他鑽過。
“後麵的快點,通知鐵閘外的人跟上。”
下一波巡邏的士卒到達還有一刻鍾,城內接應的同伴還沒見到身影。現在他們需要攻上城頭,升起水閘,船隊就要到了。
陳虎威趴伏在岸邊,喘息恢複在水中消耗的體力。他腦子上又緊張又興奮,幹海盜的日子多了,還從未敢打杭州這樣的大城的主意。
“來了,來了。”光亮從遠處靠近,一點點照亮水麵。幾十人緊緊靠在岸邊,躲在水下吸氣。
太近了,蘆葦口逃不了巡邏兵的眼光,陳虎威的心砰砰直跳,在冰冷的水中的身體變得滾燙。
“動手!”
水下的三十多個人相互觸碰傳遞消息。
幹海盜少不了一股光棍勁,這點陳虎威最不缺,水閘外的同伴正在泅過來支援,他還在等什麽?
水麵上的光亮在眼中變得黃彤彤的。
“殺!”陳虎威像飛魚般跳出水麵,赤腳輕盈落在岸邊,一個翻滾殺向如同見到水怪一般的巡邏士卒。
三十五個海盜殺向二十個巡邏兵,海盜清一色的短刀。
迎麵長槍穿刺而來,陳虎威閃身欺近,不顧側翼來的樸刀,手中短刀狠狠的紮在那長槍兵的咽喉,在對麵那人慘叫的同時,他光溜溜的後背往裏收縮,雖然避開的直砍,但被刀尖劃了一道三寸長的口子,片刻之後後背像是被人倒了一盤紅漆。
很多年沒有親自上陣了,但這種戰鬥方式深入骨髓,因為海盜頭目的位置都是這麽砍到手的。
他身後親隨莫不如此。幾乎在瞬間,二十多個巡邏兵倒下了十二個,剩下八個掉頭逃竄。河水中一顆有一顆腦袋冒出來,有使倭刀,有用戚刀,把陳虎威包圍在當中。
“敵襲!有海盜!”警鈴聲響起。
落在最後的水鬼奮力劈開鐵網,這個時候無需掩飾了。
水門外鐵閘“哐、哐、哐!”聲響,巨斧劈砍在鐵條上,鐵閘順勢撞上青磚城牆,這是在做不備之需。
陳虎威從親隨手中接過長刀,刀尖指向正前方怒吼:“殺上城牆。”
幾乎同時,五六百步外,左邊街口幾座宅子的大門打開,三四百人手持手弩長銃殺過來,落在最後的一人隻有臂膀。
杭州城中十幾處烈焰衝天,四門附近皆有火起,城內喊聲震天:“大明的軍隊攻入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