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盜們不穿盔甲,他們嫌那玩意礙事。

陳虎威知道這次不是鬧著玩,他們偷襲的劉良佐軍曾是江北重鎮兵馬,而且不是他們擅長的水戰。

兩千多人腳步輕盈,其中有幾百人是陳虎威才在江北招攬的水寇,深草中響起沙沙的腳步聲。

江北的兵營夾在江陰城和長江之間,兵營不大,隻有三千人駐紮,因為兩邊都是敵人,所以警惕性很高。漆黑的夜裏,離兵營尚有三四裏地,陳虎威聽見前麵有人呼喝:“什麽人!”

隨後是“撲哧、撲哧!”幾聲,那是突擊隊使用的弩箭入體的聲音。

一對巡邏的士卒有十二人,海盜無法在瞬間殺死所有的人,陳虎威耳中傳來幾聲呼喊:“有人偷襲。”

“怎麽搞的!”陳虎威很惱火,他揚起倭刀,下令:“突擊!”

海盜們一窩蜂的殺向火把明亮的北營。這個時辰,多半的士卒還沒有歇息。

靖江島上燃起火堆,衝天的大火吸引江陰城頭的守軍的注意力。過了沒一會功夫,沙洲方向火把衝天,王之仁留下一千兵丁看守戰船,率一萬兵馬殺向江陰城下。

今夜,崇明島隻留下了五千守軍。

張名振指揮五千士卒跟在海盜身後,這才是他最值得信任的軍隊。

這場大戰發動的太過突然,在此之前,崇明島的明軍從未在常州府地界搞出什麽動靜。劉良佐甚至暗自嘲笑李成棟,怎會在蘇州河被明軍擊敗,大明還有比江北四鎮還要厲害的兵馬嗎?

警鑼聲“哐哐”響,斥候淒厲的呼喊:“敵襲!”

劉良佐慌慌張張跑出大帳,他首先看見東北方向火光衝天,離大營不足十裏,布置在楊舍鎮的守軍那裏銃聲整天。

他大呼一聲:“不好!”

傳令兵慌慌張張前來稟告:“北門外有水寇偷襲!”

劉良佐走上瞭望塔看,見黑暗的北營中傳來胡亂的呼喊,隱約有兵器碰撞的聲響。突然爆出一聲震天雷般的巨響,他看見一個火球拖著閃亮的光線落在北城的大營中爆炸。

他細看片刻,穩定心頭慌亂的情緒,當即下令:“東營兵馬立刻援助楊舍鎮阻擊明軍,南營密切關注城內的動靜,西營三千人救援北營。”

今夜明軍來勢浩大,從楊舍鎮那邊燃起的火把和銃炮聲響估計,至少有一萬多人。

若隻有援軍,他倒不至於這麽緊張,關鍵是他背靠著一個火藥包,江陰城的守軍隨時可能殺出來。兩個月來,江陰城像杭州城一樣打出了威名,劉良佐在這座城下已經損失了四千多士卒,因為有清將監戰,才強自忍耐繼續攻城,軍中早失了銳氣。

在劉良佐看來,靖江島上的水寇不足為慮,他看見東北方向的火光,想起李成棟兵敗一事,心頭像壓著一塊石頭。雖然他嘴上不服,但心裏很清楚,高傑留下來的這支兵馬在江北四鎮中最強大。

“北營有三千人,西營再加上三千人,六千人足夠應對水寇了!”劉良佐暗自估計。擊退水寇後,兩路兵馬再去支援東北方向,從東營已有一萬兩千人支援楊舍鎮去了,他還是有些不放心,手頭上要留下五千預備隊監視城內義軍。

海盜與清虜北營最先接戰。

陳虎威看偷襲入營不成,下令強攻。

海盜們一手提著木盾,一手拿著斧頭,衝向北營的柵欄。

張名振催促士卒跑步跟進,海盜們鬧出來的動靜隱藏了他們的形跡,五千人隱入江陰城西往城門道路邊的山坡上。

海盜們很狡黠,不是一股腦的衝上去,而是小股突擊隊一點點撲向北營營寨。有人在營寨百步外架起五門從戰船拆卸下來的斑鳩腳銃,銃長超過半丈,每開一銃,黑暗中火光伴隨著巨響,像一門門小火炮。這種武器看起來很嚇人,但數量太少,多半的作用還是在黑暗中嚇唬人。

陳虎威在北營外轉了一圈,心頭有些發毛。他打仗悍勇,那是在他心裏估計過有勝算的仗,就算是身處險境,也是表麵上的險境。眼前這座營寨,要是真強攻下來,他麾下的這些親信怕要死傷慘重。

一刻鍾過去,北門外打的雖然熱鬧,但其實是雷聲大雨點小。海盜們始終沒有突入兵營,守軍慌亂一陣,沉著應付。

黑暗中,張名振的眼睛緊盯從西門兵營燃起的火把,他沒把希望寄托在陳虎威身上。

江陰城頭。

閻應元和陳明遇被慌慌張張的士卒叫上城頭,從東門轉到北門,遙看四周的喧鬧,一時拿不定主意。

東北方向戰事異常激烈,今夜無星,遮野的火把就像天上的繁星,耳中傳來巨大的響聲隻有火炮才能發出來。

陳明遇神情振奮,問:“是魯王的援軍?”雖然是詢問,但他的口氣已然確認無疑。

閻應元陰沉著臉,又看了一陣,說:“聽架勢,不是義軍,義軍沒這麽多火器。但這麽會功夫,火光和銃聲都沒能前行,很可能被劉良佐擋住了。”

兩人在東門看了一陣,轉到北門。

城內的義軍迅速集中,在四門城下候命。

北門的兵營紮的離城門很近,城下的戰鬥一目了然,能看見水寇被阻在營寨外銃擊,西城外的清虜正馳援而來。

陳明遇憋不住了,問:“要出城接應嗎?”

閻應元沉默半晌,搖頭道:“雷聲大,雨點小,兩路援軍都被阻擋住了。你我出城也沒什麽用處!”他看見陳明遇有些失望,擠出笑容道:“多鐸率軍十幾萬圍攻杭州,魯王哪有多少兵馬來支援江陰。若沒有杭州,江陰城也不會隻麵對劉良佐,所以我很知足。魯王還能想到援助江陰,我等也沒白豎這杆義旗。”

兩人站在城頭,相視無語。

“砰-砰-砰!”

四五裏外,傳來一陣整齊的銃響,讓兩人迅速轉過頭去。

從西城往北城的小道邊的山坡上,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馬殺出來。鳥銃的聲音在舉著火把奔跑的援軍後隊的置響起來。天很黑,隻在銃口閃爍火光那一瞬間,閻應元看見那一排射出鉛子的利器。偷襲者堵死了援軍撤回西營的道路。

三千援軍成一字長蛇隊列,正在急速行軍,前營還沒有和海盜接戰,後列的士卒根本毫無戒備。

張名振提著一柄大砍刀,指揮士卒壓向茫然失措的清虜。

火把散落的各處都是,除了截斷退路的火銃外,從山頂衝下來的明軍清一色使用長刀利刃,追殺倉皇逃竄的援軍。

隻看了片刻,閻應元的眼睛紅了,喝叫:“殺出去,殺出去!”

機會稍縱即逝,他幾乎在瞬間明白了明軍的意圖,東北楊舍鎮那邊的大張旗鼓不過是虛軍,北門外這裏才是致命的一刀。

他大步流星衝下城頭,身後的陳明遇跟不上他腳步。

閻應元猛然回頭,攔住陳明遇,說:“你不要去,為防清虜乘亂攻城,你留在城內戒備!”

陳明遇停下腳步,緩了緩神,點頭應允:“你要小心!”

江陰北門打開,吊橋放下,近萬名義軍秩序井然撲向清虜北營。閻應元走在當中,指揮各路兵馬。武舉人王公略一馬當先,提盾牌擋在胸口,領精選出來的先鋒隊殺向營寨大門。

義軍用鍋蓋、竹筐擋在身前抵禦箭塔上的弓箭手,人雖然多,但架勢不亂。等逼近箭塔下,躲在後麵身高魁梧的壯士扛起斧頭衝上來,黝黑的斧頭舉過頭頂,狠狠劈砍在木柵欄上。

圍成一圈的斧頭此起彼伏,幾斧頭下去,箭塔搖搖欲墜。

黑暗是最好的隱蔽所,所有受到驚嚇的士卒逃向不可知之地。躲在那裏,藏入叢林,他們看不見別人,別人也看不見他們。

張名振隻撲殺了一陣,被伏擊的清虜四散而逃,沒有人叫他們投降,他們也沒想過要投降,畢竟大軍就在附近。

北門的營寨被三麵包圍,守軍惶恐不安。

陳虎威看見這動靜,終於下令:“殺進去!”海盜們不再遮遮掩掩,弩箭手衝向逼近寨門。

當張名振率軍擊散援軍撲向北營後,守軍徹底崩潰,打開一直安靜的東門,像是被驅趕的豬玀逃向中軍方向,迎麵正好碰見了馳援過來的劉良佐。

江陰北城外的黑暗中,零散的火把在各處飄**,能聽見倉皇的腳步聲但看不見人影,偶爾爆發出一聲恐懼的呼喊。

劉良佐收集殘兵,惶惶然不知進退。

保住實力最重要!一個念頭在他腦子裏毫不猶豫的占了上風。

看架勢偷襲的明軍足有兩萬多人,再加上城內的義軍,不是那麽好對付。他決定等天明後再做定奪,在這樣的黑燈瞎火裏,敵在暗處,他在明處,這仗怎麽打都吃虧。

“退向楊舍鎮!立刻派人向李成棟求援!”

清虜在黑暗中退去,楊舍鎮那邊的響聲也在慢慢變小。

張名振、閻應元和陳虎威在北營當中相遇。

張名振上前拱手:“我是魯監國崇明總兵張名振,奉平虜將軍命救援江陰。”

閻應元疑惑,問:“平虜將軍?”旋及明白過來,“翟將軍?”

這個名字已隨抗剃發令的檄文傳遍了江南。平頭百姓可能不知道浙東有魯王,但江南極少人不知道浙東有翟哲。

長江邊,二十幾條大海船靠岸,民夫正奮力把各種物資抬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