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半月了。

杭州城依然還是那麽堅不可摧。那就像一座堅硬的石塔,碰上去隻會頭破血流。

城北的陣地上排列了兩百多門的巨炮,近些日子已經不像十天前那麽猖狂。杭州北門兩側的城牆上千瘡百孔,有幾段已經塌陷了,明顯有石灰和巨石新砌過的痕跡,靠近城牆的房屋都被拆卸一空。

十幾天前,多鐸調集巨炮轟塌的北門的城牆。

陳子龍親自上門,求城內的石匠頂著炮火修葺損壞的城牆,隻需一個時辰立刻能補完畢。

無論是城頭對戰,還是清虜妄想從破裂的城牆處突襲,簡陋的虎蹲炮是甲士的噩夢,那張斜向天空的炮口大片大片的吞噬作為突襲先鋒女真甲士的性命。

多鐸心疼且惶恐,他不知道當攝政王兄長知道自己在杭州城下損失了四千了女真人會如何大發雷霆。

自入關以來,女真人征戰了大半個大明,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女真精銳損失不小。因此攝政王多爾袞命各地戰事多驅使漢人降卒為先鋒,務必要保住女真兵力的威懾作用。為了快些攻下杭州城,平息江南反剃發令引發的風波,多鐸調配女真人親自上陣,最終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不僅降兵不願再拚命,女真人從正月離家,大半年沒見家人,又在杭州城下死傷慘重,愈來愈厭惡這場攻防戰。

浙東的情況則大不一樣。

寧紹的物資源源不斷的從水門進入杭州,蕭山行營的新兵分批到城牆上去感受戰場。有些人第一次站在城牆頭尿了褲子,也有些幸運兒甚至能捅殺一個清虜。但守兵越來越遊刃有餘,再不需車風率騎兵出擊協助守城。

秋高氣爽。

逢勤立在城頭,手握千裏鏡,杭州城外清虜的兵馬調動悉數落入他的眼中。

前日大將軍的命令傳到杭州,他連夜派幾十個斥候出城查探軍情,北營防守嚴密,東西兩營相對鬆弛。

他是個很謹慎的人,不僅僅表現在戰場。

大將軍給他的命令是守住杭州城,這兩個月無論城外的清虜表現的有多麽孱弱,退兵時的隊列有多麽混亂,他從未下達過冒險出擊的命令。隻有一次,翟哲到杭州城內查看軍務時,他讓車風率騎兵突襲,但也是淺嚐輒止。

不僅僅戰場是戰場,人生無處不是戰場。

十幾年前,父親把他吊入井底,他咬住嘴唇忍住哭泣,聽見滿村寨最親近的人的慘叫聲,從那時起他知道了人生的殘酷,也因此養成了慎言的習慣。大將軍把他從井底撈出來帶到塞外,他成了大將軍的親兵,現在他封侯,當上杭州總兵,成為大將軍親兵中最風光的一人。

他在翟哲軍中沒有親密的朋友,與同出身親兵,眼下掌管將軍府財政大權的宗茂的關係一直不冷不熱。他為將的秘訣就是堅定的執行大將軍的命令,從不自作主張,凡是大將軍交代的任務,一定不折不扣完成。所以縱使左若善於練兵,戰功卓越,但他這幾年隱隱已有超越之勢,從大將軍給他配備的下屬就能看出來。

傳令兵每天都來通報軍情,左若和孟康合兵取下於潛縣城後,戰事異常激烈,朱大典率金華五千兵馬親自進駐於潛縣城,以內閣大學士的身份親自統籌於潛縣城的防禦。

千裏鏡中看的很清晰,清虜正在調集鐵炮西上,沿途有騎兵護送,這是第二批人馬。

眼前的機會很好,逢勤在忍耐,因為翟哲尚沒給他出擊的命令。

浙東最精銳的兵馬在哪?

不是左若的步卒,也不是翟哲的親兵衛,而是在杭州城內閑置了兩個月的騎兵。這四千騎兵中有給烏蘭陪嫁的土默特蒙古人,有曾在漠西幹刀頭舔血買賣的刀客馬匪,有從崇禎四年就加入漢部的青壯,每個人都身經百戰,養精蓄銳兩個月。

這是一支能在草原與清虜正麵為敵的騎兵。

翟哲之所以把他們放在杭州城,一是因為杭州城至關重要的地位,再者,浙東除了杭州城下,再沒有適合騎兵作戰的戰場。

……

……

徽州之戰剛剛結束,江南的戰局出現了巨大的變化。

左若包圍於潛縣城的第二日,孟康率諸暨的援軍趕到縣城下。諸暨離於潛縣城比徽州府進的多,孟康之所以到晚了,是因為他帶來了好東西——十二門鐵炮。這些鐵炮沒有多鐸放在杭州城外的鐵炮口徑大,但於潛縣城也沒有杭州城那麽堅固,而且城內隻有三千守軍。

蕭山行營的兵丁近乎傾巢出動,其中八成是左若從鬆江府帶回來的壯丁,眼下讓他們上陣殺敵勉為其難,但抬起鐵炮來渾身都是勁。

十二門鐵炮架在於潛縣城北門的山地上,鐵球像冰雹一樣砸向城頭。

於潛縣城的三千守軍,有兩千人原是山東總兵劉澤清的下屬。坐鎮蕭山的內閣大學士張國維親自到於潛縣城前,勸降守軍。

崇禎十四年,山東大饑,張國維當時任運河漕運總督,從蘇州調集無數糧食往山東賑災,活人無數,山東濟南各地都還有張國維的活祠,張國維對山東人有大恩。

山東人重感情,講義氣,劉澤清別多鐸斬殺後,這些人多半心裏有些不平衡,再加上女真人把漢人的降兵當做奴才看,動輒打罵,戰事不利時,甚至毫不留情的斬殺,這些人本就是一肚子怨氣,又見浙東兵馬強勢,炮火能直接轟入城牆頭。

張國維在城下喊了不到半個時辰,守軍打開城門求降,讓左若準備好的各種工程器械落成一場空。

攻城為下,攻心為上。

翟哲從開始就沒把降軍當做重點攻擊對象,而是一直在想辦法把這些人爭取過來。當初清虜勢如破竹時,他派人勸降縱使說的天花亂墜也沒有用。但現在形勢不一樣了,清虜銳氣已失,降兵人心思動。如張天祿的親隨楊守壯,劉澤清留下的兵馬,隻要有人開始投向浙東,勝過打一場大勝仗。

當原本投降清虜的降軍再次投入浙東的懷抱時,女真人對降卒會越來越不信任,這道裂縫開了,清虜的勢頭就被破壞了。隻有十萬女真人,就算渾身是鐵又能打上幾顆釘。

攻下於潛縣城後第二日,朱大典率五千守軍到達於潛,統領孟康的兵馬和蕭山行營的新。

左若率軍退出於潛,駐守在昌化與於潛之間的山路上。

浙東義軍起集浙西,於潛往昌化的山林中布滿了戰旗。

翟哲對方國安千叮嚀,萬囑咐後,率親兵衛離開昌化縣,前往於潛城外統籌戰事,做出圍困張存仁的兵馬的態勢。

昌化縣八成是山地,前期翟哲放棄浙西的山區富陽、於潛和昌化三地時,幾乎帶走了這裏所有的糧食,八成的山民也都逃走了。以兩萬八千的兵力攻擊張存仁兩萬兵馬堅守的昌化縣城,並沒有優勢。多鐸十幾萬大軍花了兩個月也沒辦法攻下杭州,劉良佐三千多兵馬圍困江陰兩個月,損兵折將,這就是守城一方的優勢。

翟哲不願耗費兵力攻擊昌化城,想張存仁在昌化縣城耗盡糧食自行突圍。放左若的一萬悍卒堅守從昌化通往於潛的山路,再放方國安一萬八千大軍堵截張存仁的退路,他對昌化的戰場沒什麽好擔心的。

唯一弱點在於潛,多鐸一定會調集大批兵馬打通於潛往昌化的道路,以求救出張存仁。

捕獵者必須要有耐心,對自己狠才能對別人狠。

翟哲到於潛城外時,杭州城的大軍還沒有到。

張國維和朱大典兩位內閣大學士都在那裏,這一次浙東兵馬真正是傾巢出動。

三人見麵後相互推辭,最後還是翟哲坐了兵馬統帥的位置,張國維和朱大典作為督師議戰。

翟哲推開窗戶說亮話,“我所求不多,隻要於潛縣城能守住半個月,把張存仁的兩萬兵馬圍困到彈盡糧絕的地步,杭州城之圍自動解開,天下大勢將以此戰為起點,隻需一兩年的時間,必會收複江南。”

“平虜將軍真是國之棟梁,我服了!”朱大典曾在任過鳳陽總督,熟悉軍務,明白翟哲的設想,**高漲。

張國維上任兵部尚書時,對清虜交戰從來沒有獲勝過,心中有疑問,但看翟哲和朱大典都意見相同,他也隻能把一肚子的話憋回去,猶豫著提醒道:“於潛縣城看似士卒不少,隻有朱閣部的五千兵丁曾在上過戰場,蕭山行營的四萬士卒才剛剛學會如何使用兵器,平虜將軍設計的這一戰,太過驚險,此戰若是敗了,浙東兵馬會大傷元氣。”

剩下的話他就不說了,他擔心偷雞不成蝕把米,別讓浙東稍有轉機的形勢變得一敗塗地。

朱大典不以為然,說:“無險不成兵,像張存仁孤軍深入這種機會,千載難逢。”他怕著胸脯,說:“我願意守於潛縣城。”

翟哲微笑,“我還有八千降軍可用。”

浙西的戰況不打的堅決,無法讓杭州城的守軍大展拳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