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於清虜交戰過的士卒實在是靠不住,於潛城頭的戰事讓翟哲多了一份清醒,重新思考這場戰役。
“我是不是太著急了點?”翟哲健步如飛,心頭焦急。
鮑廣率一千親兵衛團團環繞在他左右。楊守壯率三千降卒跟在親兵衛的側後方,他麾下兵馬能擔任張天祿先鋒的隊伍,比一般的明軍還是要強點。
樹林和野草遮擋了身影,翟哲率軍一直突襲到山下才被了望的清虜斥候發現。
博洛見試探性攻擊就攻上了城牆,欣喜若狂,正在調集後續兵馬跟上,斥候飛速奔來中軍稟告:“北城山頂衝下了一隊明軍,有四千多人,離東城門還有四五裏路。”
站在博洛的位置,於潛的城牆正好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策馬跟那斥候奔上左邊的小山坡,見一對明軍正殺向東城的戰場。
“平虜將軍?平虜將軍!”博洛倒吸了一口冷氣,他當然知道平虜將軍是誰,但沒想到翟哲會出現在這裏。
幾乎在瞬間,他的脊梁骨有些發涼,“浙東一定想吃掉張存仁的兵馬。”來的時候他還將信將疑,此刻他已堅信確定。
博洛飛馬奔回兵營,匆忙下令:“命鑲白旗甲士出擊!”
如果能在此地擊敗翟哲,幸運的話能殺死他或者俘虜他,通過他掌握的消息,浙東兵馬將不戰自亂。
兩三裏的路,奔跑的士卒花了一刻鍾,鮑廣抽出長刀。
“轟擊!”近百門三眼銃齊放的聲音蓋過了炮聲。
因為有清虜甲士登上城頭爭奪,炮手早已逃到城下去了,全憑孟康和朱大典親自上陣,率親兵家丁拚死抵抗。朱大典兩隻腳像是生了根一般,站在城牆頭,死活不退,等城的清虜最近時離他隻有二十步。
“大將軍來了!”孟康舉巨斧呼叫。一個瓢頭的女真甲士見他勇猛,知道他可能是個頭目,舉厚刀朝他衝來。
孟康把斧頭掛在腰上,雙手緊握住巨盾後麵的把手,雙腳用力朝他迎麵衝刺而去。兩人的步伐都很大,就像兩頭莽撞的犀牛在城頭相撞,在接觸那一瞬間,那甲士厚刀擊打在巨盾表麵,刺耳的響聲伴隨著隱現的火花。
孟康去世不減,盾牌受重擊的上半段往後傾,下半截往前擊,鐵盾的邊緣撞在那甲士的雙腿上,那甲士止不住步伐,就像在急速奔跑中被人伸腳絆了一下,整個人快要趴在盾牌上。
孟康大喝一聲:“去死吧!”大鐵盾斜向上掀起,一個巨熊般的身軀像是被傾倒的垃圾一般,從城牆的垛口處飛出去。
孟康狠狠的把大鐵盾撞擊在城牆頭,再取出腰間的斧頭,再喝叫:“大將軍來了!”
這一係列的戰鬥發生在電光火石見,城內的翹首觀望的士卒都看在眼裏。這樣硬碰硬的戰鬥最鼓舞士氣,有按捺不住的士卒再次登上城牆。
東城門下。
城牆上的明軍看的清楚,平虜將軍的黑色大旗飛舞招展,迎麵的清虜向落潮的海水消散而去。
翟哲抽出黝黑的腰刀,這柄腰刀很鋒利,勝過軍中的戚刀,但它的鋒芒好像都被表象遮掩住了,從它歸了翟哲後,好像一直沒有盡情的暢飲鮮血。
方進左右手各持一柄長刀,站在翟哲側前方。
戰事緊急,翟哲沒有讓楊守壯衝在最前線,而是親自率親兵衛在前突擊。他要讓降卒看清楚,平虜將軍待他們並不像清虜那般隻會驅趕使用。
銃擊,刀斧手衝亂潰兵;再銃擊,刀斧手再殺入茫然失措的清兵……
一切循環不止。
親兵衛就像是永不停息的錢塘江潮,東城門外前來阻擊的一千清虜甲士在一刻鍾之內被擊潰,楊守壯隻需督促麾下兵馬誅殺潰不成軍的清虜。原來在平虜將軍麾下打仗這麽暢快,楊守壯心頭燃起一絲久違激動,若不是看不見希望,他何必要剃去頭發跪在東虜人的腳下。
翟哲拔刀怒吼:“突擊!”
掌旗官像是被一尊石雕,手臂上的肌肉如同纏繞石雕的藤蔓,那是一麵傳說已久,終於顯身戰場的旗幟。
“平虜將軍威武!”
城上城下齊聲呼喊。
鮑廣的重刀擊打在雲梯邊緣,就像清風拂過千年朽木,雲梯瞬間塌陷。城牆上還沒來得及退下的清虜發出絕望的吼叫,頭顱帶著張開自的嘴巴順著孟康的斧刃飛出去。
翟哲的舉腰刀在空中,有方進在他身邊,他到底沒有撈到斬殺清虜的機會。雖然腳邊有些受傷倒地的清虜,但以他的身份當然不屑做這樣的事。
“我隻需站在這裏!”
翟哲突然感到很愉悅,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一種被萬人朝拜的感覺。
“平虜將軍威武!”孟康砍翻城頭最後一個清虜,鮮血在斧麵流出一幅猙獰的畫麵。
“轟!”城頭的鐵炮終於響了,鐵球砸在飛速馳援而來的鑲白旗甲士隊列中。
翟哲清醒過來,數千鑲白旗甲士離他隻有六七裏路,被潰敗的兵馬擋住去路,楊守壯殺的性起,還在追擊。
“撤!”
“哐哐哐”的鑼聲夾在火炮聲中,楊守壯投入浙東不久,麾下士卒還不熟悉平虜將軍府複雜的號角聲,因此約定以鑼聲為退兵令。楊守壯止住腳步,抬頭才看見不遠處可怕的女真人。
翟哲站在城牆下,率親兵衛留在最後,看楊守壯率軍從身前穿過,奔向北山方向。
炮聲不止,鑲白旗後列甲士低頭狂奔,不時見到身邊的同伴被砸入堅硬的泥土中。
清虜已在五百步外,城頭的守軍舉起鳥銃。
翟哲不急不慢,下令:“撤兵!”
平虜將軍要有平虜將軍的氣度,親兵衛順著城牆從容撤退。這是擊潰清虜攻城兵馬的自然撤退,不是被清虜進擊的鑲白旗甲士嚇走了。翟哲當然不會在乎這等虛名,但對城內的守軍來說,這點很重要。
首尾相隨的兩隊兵馬的距離一直保持在五百步左右,因為翟哲率軍從城牆邊緣走,鑲白旗甲士畏懼城頭的銃兵,不敢靠近城牆,慢慢被率在後麵。
從東城門繞到北城門,翟哲並沒有入城,而是率親兵衛返回北山的防禦陣地。
北山山腳下是一麵杉樹林,山腰一直到山頂覆蓋了齊腿根深正在枯黃的茅草。
鑲白旗甲士追到山腳下,見明軍消失在叢林中,為首的甲喇額真舉手下令停止追擊。甲士正在觀望的之際,山頂上豎起一麵平虜將軍的大旗,炮聲從半空中突然轟下的悶雷,抬頭看時,鐵球已在眼前。才聚集成堆的甲士被砸的像破裂的西瓜。
甲喇額真慌張掉頭,“撤!”甲士們小心戒備身後,緩緩退去。
半山腰的位置,翟哲摘下頭盔,身邊的鮑廣正在吐粗氣。他們從北山山腰突襲至於潛縣城下,如暴風驟雨般殺散攻城的兵馬,體力早已透支,否則怎會讓鑲白旗甲士如此從容退去。
於潛城頭,朱大典老臉通紅。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他今日有幸親眼目的平虜將軍翟哲親自上戰場,所有的不屑、疑慮和狂妄全然不見了。今日要不是翟哲救援,於潛縣城在首次攻擊中就差點陷落了,準備好的火器差點沒有施展的機會。
清虜才下江南時勢如破竹,他明白女真人的強大。近兩個月來,聽說浙東兵馬在翟哲的指揮下未嚐敗績,他心中狂妄的毛病又犯了,以為杭州城能在十幾萬大軍的圍攻下堅守兩個半月,他在於潛守住十天豈不是輕而易舉。
“把毒火球、震天雷都搬到城頭來!”朱大典下令。他轉首看見像才從血缸中跳出來的孟康,眼神與一個時辰前有所不同。
翟哲扒開身上的衣甲,看清虜兵馬退去,暗自鬆了口氣,“今日終於安然渡過去了!要不要調集部分方國安兵進入於潛?”他右手無意識的揪住一把野草,枯黃的草莖在他掌心化作一團碎。
浙東兵馬不足,又以新兵居多,這一戰實際上超過平虜將軍府能力的承受範圍。在江南戰局已經趨於穩定時,冒這麽大的險究竟值不值得?
士卒們隻許聽上官的命令衝殺,但身為平虜將軍,翟哲甚至覺得每一個決斷都會讓自己少活一年。那是無數個無眠夜晚的戰局推演,那是在泰山壓頂之際的瞬間決定。從前他以為這是因為那關係無數芸芸眾生的命運,到此刻他才明白,他所做的一切,無關係別人,隻為自己。
就像他舍生救盧象升,是為自己,就像他起兵反剃發令,也是為自己。
翟哲鬆開手,把盧象升贈予他的腰刀恭恭敬敬平放在膝蓋上。
正是這柄冰冷的腰刀在提醒他,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
戰局的變化在哪裏?江西還是湖廣?他不會幻想金聲桓戰敗,也不會寄希望於何騰蛟雄起。
“所以我必須要打這一仗,在江南擊敗多鐸後,再沒有人能阻攔我的腳步!”翟哲喃喃自語,他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在急劇的膨脹,慢慢超越束縛的身體,最後竟然充滿了無盡的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