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往福建為什麽這麽多山?”
柳隨風叫苦連天,這七八日他腳底磨出了一堆水泡。早如此,他何必要從福州回到浙江。原本是想給翟哲報個好消息,沒想到大將軍有一個更大的驚喜在等著他。
此刻,唐王再封翟哲為王已是順理成章,甚至該擔心的翟哲是否還會接受他的封號。
江南戰局的逆轉讓他之前的心思全都白費了,但他很開心,腿腳雖然疲倦,嘴中恨不得哼歌。
棄魯王,擁唐王,利弊各半。歸唐王隆武朝廷,能讓翟哲有更靈便的行事空間,大明至少在名義上統一了,暫時避免了內耗,但遠沒有在魯王朝中自由。
翟哲既然做出了選擇,柳隨風作為幕僚,唯有為平虜將軍做好這件事。
他從杭州府快馬加鞭往南,消息傳播的比他預想的要快得多。朱大典在翟哲離開於潛後立刻命人往福州通捷,以讓唐王有所準備。
從衢州府過仙霞關即進入閩地,唐王封的南京提督楊文聰一直在這裏募集義軍。因為唐王朝堂的中的內閣大學士不喜歡馬士英,拒絕馬士英入閩,讓楊文聰的位置非常尷尬。
作為馬士英的妹夫,楊文聰無法與馬士英撇清關係。他的兒子楊鼎卿曾在南陽當過唐王的伴讀,所以唐王給了一個名號極大的實職——提督南京。平虜將軍翟哲收複了大半個江南,讓他進退兩難,命信使往紹興詢問馬士英該如何處置。
唐王和魯王兩個朝廷其實密不可分。原先魯王被清虜壓製在浙東一隅,唐王勢大,可以忽略浙東。翟哲收複江南後,這個問題容不得再回避。就像空中出現了兩個太陽,但大明隻能有一個皇帝。
柳隨風四天趕到福州,這裏和去時並沒有什麽不同。
江南的戰事已傳到這裏,但唐王命官府壓製消息,老百姓尚不知曉。
柳隨風沒急著找劉忠藻,而是先走進鎮海侯的府邸,拜見鄭芝龍。
在福州兩個月,耳中每天都能聽見鄭芝龍的名字。他曾在街道上見過鄭芝龍起高頭大馬經過,但從未與他對麵交談過。鄭芝龍在閩人中算身材高大,皮膚黝黑,那是常年在海上飄**留下的印記。從外表看,他不像是傳說中那麽粗暴,反而很和氣。
柳隨風風塵仆仆,沒來得及準備禮品,他來的目的本身就是一份大禮。
鎮海侯府門口兵丁把守嚴密,柳隨風先送上名帖,過了沒多久,一個身著米色錦衣的年輕人出來迎接。
那年輕人頭發一絲不亂挽成一個發髻在腦後,穿了一雙木屐,手白如玉,全是上下若被月華籠罩,極其潔淨,到近前恭敬行禮,“柳先生,在下鄭森!”
柳隨風旋即反應過來,原來是鄭芝龍的兒子。他以同樣的角度鞠躬,還了一個大禮。
鄭森從說話的語氣到行為舉止動作都很緩慢,像是在一場悠閑的會客,“家父命我來迎柳先生入府,請!”
“請!”
鄭森走在前麵,木屐隨步伐輕輕的撞擊地麵,發出“噠噠”聲響。他的腰很直,胸脯微挺,近乎是儒者標準的走路姿勢,唯有腰上掛著的一柄倭刀讓柳隨風暗中留意。
入鄭府一直順中間大道走,沿途沒見到閑雜人等,往裏走了走了兩三百步,正對麵是氣勢巍峨的會客廳,鄭芝龍站在門口笑盈盈的迎接。
如果沒有江南的那場大勝,柳隨風當不起他這個大禮。
鄭森與他父親站在一起,兩人就像是地府的黑白無常,對比鮮明。
鄭芝龍雖然臉含笑意,但站在那裏沒動,等柳隨風行完禮後,意味深長的問:“柳先生,才到福州?”
“正是!”
“屋裏請!”
三人走進會客廳,分賓主坐下,鄭森親自端上茶具,伸出白皙的雙手衝茶。柳隨風的目光無意中掃過,見鄭森的手雖然白皙,但骨骼粗大,指尖的老繭才被修剪過。
鄭森專注的衝茶,鄭芝龍似笑非笑的瞅著柳隨風,說:“柳先生在福州兩個月,我一直繁忙,也沒能找個機會見一麵!”
柳隨風愣了楞,答道:“這是我的罪過了,早該來拜見侯爺。”
“平虜將軍好嗎?”鄭芝龍主動打開話題。
他這幾個月耳中塞滿了那個人的名字。朝堂中有很多人拿他與翟哲作比較,他掌管福建的兵權,翟哲是魯王朝中平虜將軍。兩人的地位相當,但做出的事情完全截然相反。他不會理會那些腐儒的非議,但翟哲如今的成功,讓他不得不另眼相看。
鄭森衝茶的動作稍稍停滯了片刻,但很快繼續自己連貫的手法。今日他隻是個旁聽者。
柳隨風欠腰,說:“翟將軍很好,我此來正是奉大將軍之命,前來拜見侯爺。”
鄭芝龍擺手向柳隨風示意鄭森才衝出的茶水,說:“先請用茶!”
柳隨風端起青花小瓷杯,一飲而盡,口有餘香,眼神瞥過鄭森,話語擲地有聲:“大將軍願與侯爺結盟!”
鄭芝龍手袖往外一拂。鄭森自動起身,認真向父親和柳隨風二人行禮,踢踏著木屐退去。
柳隨風的目光一直跟住鄭森的背影,直到他出門拐彎,消失不見。他嘿嘿笑了兩聲,讚歎道:“侯爺有個好兒子。”他剛才說那句話時特意留意鄭森,見他高抬衝水的茶壺竟然紋絲未動。
鄭芝龍臉上顯出自得之色,說:“大木在日本長大,曾拜錢謙益為師。”他對這個兒子確實很滿意。鄭森文武雙全,假以時日一定可以繼承他的衣缽。
這幾句閑聊岔開剛才的話題,讓會客廳中出現短暫的安靜。
鄭芝龍挪動一下屁股,等柳隨風把茶杯放下,話鋒一轉,追問:“翟將軍奉魯王,我奉唐王,如何結盟?”
江南戰局的變化讓鄭芝龍始料未及。三四天前,他還曾在私底下嘲笑過翟哲不識時務,妄想螳臂當車,但幾日之間,竟然天變,讓他原有的計劃完全泡湯。
柳隨風在福州兩個多月,與劉忠藻及唐王之間勾勾搭搭,他不是不知道,隻是沒把這些當回事。但現在局勢變了,不僅他著急,朝堂中無人不急。魯王和唐王現在隻怕是茶飯不思,兩對眼睛都在滴溜溜盯著南京。
柳隨風胸有成竹,笑著說:“這個不是問題!”
“侯爺與翟將軍有一點相同,翟將軍是武將,侯爺也是武臣。唐王拜侯爺支持在福州登基為君,魯王也是因為翟將軍等監國位。但無論在福州還是在紹興,翟將軍和侯爺都沒能入閣。大明朝廷視武將如牛馬,用的時候就牽出來,不用的時候就放在後院圈養,所以大將軍願與侯爺結盟。”
柳隨風一點點的拋出****,要讓鄭芝龍這條蛇出洞不容易,誘餌當然要擺足。
“翟將軍的意思是?”
“我在福州兩個月,想必侯爺也知道我是為了什麽。大將軍兵圍南京,遲遲沒有進軍,正是願與侯爺共享此刻的榮耀。”
這是第二份誘餌,同時也有逼迫之意。
言下之意,翟哲和唐王早已達成協議,隻要攻下南京後,唐王必然要北上。唐王在福州時,鄭芝龍不把他當回事,但此刻明軍收複江南後,浙東要是再歸附朝廷,唐王立刻成了寶貝疙瘩。
柳隨風此來最主要的目的是邀鄭氏水軍北上,協助守禦長江防線。此刻江南眾誌成城,若能再得鄭氏水軍北上,必能保住江南的安全。但這句話不能直接說出口,否則便成了乞求之意。
鄭芝龍很快想明白過來,垂頭沉思。
柳隨風繼續試探鄭芝龍的底線,說:“大明除開國的功臣,再無武將封王,一直也無武將入閣。”
“我要閩粵總督!”鄭芝龍抬起頭。福建已歸鄭氏,他以海貿起家,知道廣東海貿的潛力遠勝過福建,所以朝思暮想再得到廣東總督。
有需求就好辦,柳隨風心中石頭落了地,來之前他最擔心鄭芝龍油鹽不進,依舊畏清虜如虎。
“那自然是水到渠成,我家將軍想要提督江南,到時候也需侯爺提供一份助力。隻要我家將軍和侯爺都入了閣,還怕辦不了這些事嗎?”
翟哲事先沒想到沒想到鄭芝龍想當閩粵總督,柳隨風毫不猶豫一口答應下來。他相信即使翟哲在這裏,鄭芝龍提出更大的胃口,雙發也會很快達成協議。所有的承諾都隻是一句話,眼下隻有鄭芝龍能給江南提供助力。
軍鎮天下已成,不過要唐王坐在那個位置上再過渡幾年,因為現在誰不願意當第一個撕破臉的人。
柳隨風在鎮海侯府呆了兩個時辰,在天黑時辭別,返回商盟商號過夜,劉忠藻早在那裏等著他。
兩人剛一見麵,劉忠藻迫不及待的站起來,說:“陛下想見你。”
“今日天色已晚……”
柳隨風話音未落,劉忠藻連連擺手,說:“陛下一直在等著你,我隻是沒想到你到福州不去拜見陛下,竟然先去了鎮海侯府。”
“因為我與陛下該談的都已經談過了,大將軍不會一場戰事改變主意。”
劉忠藻暗自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