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的位置不一樣,看到的風景當然不同。

柳隨風一心為翟哲籌劃,翟哲眼裏卻是整個大明。

如果任由清虜在湖廣守住了明軍的反撲,甚至擊敗湖廣的明軍,江南將會直麵兩個方向的壓力。

集權更優先,還是穩定戰局更優先?翟哲的矛盾在此。

湖廣在江南上遊,何騰蛟若是戰敗了,清廷可順江而下,也可在揚州渡江,江南將麵臨兩麵夾擊的局麵。他已成為多爾袞的頭號大敵,江南將會直麵清廷最大的壓力。

他必須要盡快做出決定。

西湖很美,他還遠沒到解甲歸田的時候。

沒有人能給他分擔什麽,這就是身居高位者的孤獨。翟哲現在明白了,難怪皇帝會自稱“孤”或者“寡人”。

在西湖休整了近一個月時間,他抽空往胡廣厚設立在餘杭兵器作坊裏走了一圈。

杭州境內有運河和新安江水運的便利,胡廣厚的兵器作坊已有兩千多人,比幾個月前擴張了一番,不少人是新招收的學徒。宗茂下的訂單一直排到明年中旬,火器出廠立刻付一半的定金,另一半會在交貨兩個月後支付。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走了一圈,翟哲很滿意。江南的火器和兵甲的產能比半年前擴充了一倍,而且再沒有從前質量不過關的毛病。宗茂之所以要壓兩個月的款,正是等候兵營士卒操練的反饋。他預料的沒錯,隻要有錢掙,也許過不了幾年,他該擔心生產出來的火器和兵甲沒有地方可去。

杭州平靜,南京嘈雜。

一個多月後,南京城內的科考結束了,此次科考與往次不同,一切從快從簡,很多士子留在南京等候放榜結果。

翟哲返回鎮江。

他隱在杭州時,南京城有各種說法,等他到達鎮江,那一切都像是在一夜之間消失了,沒有朝臣再敢隨意議論。

朱聿鍵也隻是先放出點風聲,當然不會就此幻想翟哲真的就把田賦上繳朝廷。這不僅僅幹係到江南一地,湖廣、福建、廣東、廣西,牽一發而動全身,他把希望寄托在何騰蛟身上。隻要湖廣穩住腳跟,能堅定支持朝廷,他才好一步步施為。

翟哲沒有進南京,那裏發生的一切現在與他沒有關係。

臘月中旬,湖廣傳來很不好的消息,何騰蛟率東路大軍從嶽州攻武昌,被清虜貝勒勒克德渾率軍擊敗,五六萬敗軍退向長沙。

翟哲與鄭芝龍商議後,上書請命,願率軍西進援助湖廣。

朱聿鍵失望又驚恐,沒想到他寄予厚望的何騰蛟如此不堪。湖廣軍雖敗,湖北戰役還進行中,堵胤錫正在圍攻荊州,何騰蛟麾下還有近十萬眾。他以江南防線更為重要為由,斷然拒絕了翟哲的要求。

若再讓平虜將軍的勢力擴充到湖廣,他再也沒有了與軍鎮討價還價的本錢,說湖廣是他的救命稻草也不為過。

翟哲再上書,朱聿鍵再駁回。

朝廷的特使匆匆往南昌招降金聲桓,朱聿鍵在密信中許諾,若金聲桓剃發反正後馳援湖廣,擊敗清兵可封王。既然已經封了兩個王,他不怕再封一個,王爺多了也就不值錢了。

南京城沉浸在一種期待的氣氛中,這裏隻有極少數人在關注湖廣的戰事。

煙花柳巷談論的多半是科考的話題,秦淮河畔又重新熱鬧起來。

朝廷本次開科是被平虜將軍府趕鴨子上架,朱聿鍵多半心思在湖廣上,一直由首輔朱大典親自負責。

正月初八,朝廷張榜。

一堆士子沒有回家過春節,都在等著這一刻。

榜單從頭到尾看下來,到底是沒有考中的人多,現場一片唉聲歎氣。半上午時刻,正是看榜的士子最多的時候,不少人垂頭喪氣往外擠。突然有個年輕的士子站出來高喊:“那探花胡進才我認識,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出來的人,怎麽成了探花。”

他揮舞手臂,抓住身邊人,喊叫:“諸位都停下來,諸位都不要走,朝廷不公,這場科考有貓膩。”

四周流動的人群停下腳步,都將信將疑看著這個人。

“我是徽州府的周迪,那個胡進才是我的同鄉,胡家有錢是真,但胡家的公子不學無術也很有名,今日盡然高中探花,實在是朝廷在寒士子的心啊。”

他這麽一說,有鼻子有眼,原本要離去的人又轉回來。

兵丁不敢對這些士子怎麽樣,眼睜睜看亂糟糟的場麵束手無策,有機靈的立刻去稟告上官。

周迪站在場子當中,看周圍漸漸聚集的人群,說:“胡進才昨日在秦淮河畔過夜,有不信的隨我走一趟,看看我所說是真是假。”

看熱鬧的不怕事大,沒考中的士子正一肚子的憋屈,當即有三百多人跟在周迪後往秦淮河方向而去。

等應天府的兵丁趕到秦淮河,隻見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人被一群憤怒的士子包圍起來,正是新科探花胡進才。

“就是這個人!”

這一次兵丁不再客氣,各持棍棒一頓抽打,就要把士子驅趕開,從拐角的街道上衝過來兩排城防兵丁。

這些人手裏拿的可不是棍棒,而是明晃晃的長刀。

為首的是一個少年,臉上稚氣未脫,說話一副老成的摸樣:“堂堂留都,哪裏來的兵丁竟然敢當街鞭打士子,還不給我住手。”

來人正是許都的兒子,蕭之言的義子許義陽,他清晨就帶著這兩百兵丁來秦淮河畔埋伏,終於等到了這個時候。

提督府的兵丁歸朱大典管,與城防的兵丁一向進水不犯河水,他們見對麵人多勢眾,想起上官傳達的命令一時進退兩難。

許義陽站在外圍,指著裏麵揪在一起的周迪和胡進才,下令:“把那兩個人給我帶過來。”

兩個盔甲鮮麗的士卒上前,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那兩人抓出來。

應天府的兵丁千總不認識許義陽,但這些人的架勢知道不好惹,打著笑臉上前,拱手道:“這位小兄弟……”

許義陽輕咳一聲,他身後一個殺氣騰騰的漢子拔刀站出來,刀尖直指那千總的咽喉,喝叫:“侯爺的公子,你也敢稱兄弟?”

那漢子是追隨蕭之言十年的親兵,動作極快,鋒利的刃口緊緊逼住那千總,一個涼意透膚而入。

那千總立刻張開雙手,眼睛斜向下看,顫栗著說:“小人知道錯了!”

許義陽擺手,轉身背手吩咐,“蕭石,走!”

蕭石收刀,城防兵丁押送周迪和胡進才離開跟在許義陽身後離開。應天府的千總被許義陽和蕭石的凶狠嚇到,不敢與城防兵丁爭奪,一麵派人回去向稟告,一邊讓人跟住許義陽等人。

秦淮河畔的這場爭鬥持續的時間很短,從周迪帶著一幫落榜的士子過來揪出胡進才,到許義陽出現帶走這些人,一共隻有兩刻鍾時間。附近河坊中有人探出腦袋出來看熱鬧,也有人躲在窗簾後麵偷窺究竟。

離這裏不遠的一座河坊裏,四個文士和兩個女子正在那裏閑聊,一個臉龐消瘦的文士等這些人走遠了,扭頭坐進來,冷笑道:“沒什麽好看的,狗咬狗,朱大典有麻煩了。”

他轉首見一個女子還站在窗口若有所思在朝城防兵丁遠去還在發呆,不耐煩的說:“河東君,你還在看什麽?”

柳如是從窗邊退回來,眉頭仍然緊鎖,說:“那個年輕人,我見過!”

“哪個?”

“那個年輕人是京營蕭總兵的義子!”她轉頭見侯方域滿臉不解,解釋道:“也就是顧眉的義子。”

“顧眉?她現在是攀上高枝了!”侯方域的語氣酸溜溜的。當初像顧眉那樣的女子貼過來給他當妾他都不會要,現在成了朝廷的一品誥命夫人,侯爺的正妻。

“朱大典真是要有麻煩了!”柳如是歎息一聲。現在是神仙打架,他們這些小鬼最好還是躲的遠遠的。江南士子不過是平虜將軍和朝廷博弈的工具。

侯方域憤憤不平,說:“朱大典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就差伸手向別人要錢了!”

他們之前議論的是平虜將軍武人幹政,現在又轉向攻擊朱大典。坐在朝堂上的人,總免不了被人罵,這是大明的習俗。

放榜日的這場鬧劇迅速擴散,一群士子不願散去,擠在應天府衙要討個說法。以浙東的士子為主,其他各郡縣都有。明眼人都知道,這種事情要是沒有人在後麵撐腰那就怪了。

朱大典心急如焚。

隻要把胡進才抓在手裏,一切還有挽回的餘地,見應天府兵丁空手而歸,他知道麻煩大了。

他以內閣首輔的身份緊急召見蕭之言要人。

但蕭之言隻是推諉,說此事事關重大,關係江南安定,已經向鄭芝龍和蕭之言兩位王爺稟告,等兩位王爺到了再做商議。

寒冬,南京城處於莫名其妙的興奮中。

落榜的士子沒有一個離開的,當日應天府兵丁在秦淮河畔棒打士子,引起眾多人不滿,朝野中罵聲不絕。朱大典做事霸道,又著急把胡進才給救出來,所以才犯下錯誤。

翟哲與鄭芝龍兩日後進入南京城,朱大典緊急往王府拜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