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亂了。
混亂如瘟疫般蔓延,一發不可收拾。
這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海嘯,也是被壓製在地底蓬勃而出的岩漿。
一座座縣城,像暗夜中被點燃的油燈,照亮了暗無天日的北方大地。
薑鑲並沒有兵發山西,他沒有這個實力。
大同直接威脅北京城的西側,而且截斷了京師和陝西之間最直接的道路。如此重要的位置,他知道多爾袞不會放過他。明軍四處搜集糧草,四縣的糧倉被搬運一空,大同在全力準備防守。
東有山海關,西有大同城,雙雙拱衛京師。十年前,多爾袞在大同城下望城興歎,但今日他必須要攻打這座城。
三天後,金小鼎的身體稍微好點,能走上城頭看四野的動靜。
北方的春天的來的晚,再過一個月該是春耕的季節了。征戰代替了耕田,今年不知又要死多少人。從崇禎二年開始的亂世終於在十七年後達到巔峰。
清廷的大軍正在北京集結,不出兩三天就該到大同城下了。薑鑲放棄了外圍的縣城,全力防守大同,他最大的本錢是大同堅固的城防,……,還有江南的平虜將軍。
金小鼎的身體很虛弱,可以走平地,爬樓梯還是有些吃力。
站在城頭遠眺片刻,他在親兵的攙扶下回到宣大總督府,現在這裏的主事者是薑鑲。
薑鑲和雷岩謙都在那裏,他還見到了不少熟悉的麵孔,那是來自右玉縣的義軍。薑鑲很繁忙,偶爾下達命令,有時在看外圍新送來的急報。
“大將軍!”金小鼎用力喊出聲音。這裏很吵,他不用力,薑鑲未必能聽見。
薑鑲轉過頭,站立在右側雷岩謙也轉過頭。
金小鼎挪動腳步走到近前,拱手道:“薑總兵請派人送我到介休,我要去見範永鬥。”
“去見那個奸賊幹什麽?”雷岩謙甕聲甕氣,“他早就認清虜為爹了!”
金小鼎有些不高興,身為翟哲親兵衛,他們最看不上背叛翟哲的人,而雷岩謙恰恰幹過這樣的事。當年盧象升戰死後,雷岩謙在巨鹿縣拉人離開,被蕭之言和左若拒絕,也因此被親兵衛不齒。
但是,他沒有表現出來,而是笑嘻嘻的說:“那是大將軍的舅兄!”
大將軍!雷岩謙很不喜歡聽到這個稱呼,那像是照著他的臉上打了一巴掌。事實證明他當初的選擇錯了,但他絕不願意在那個人麵前低頭。他語中帶刺,說:“皇帝的舅兄也在給女真人為奴。”
這句反駁太過明顯。
薑鑲詫異了,他不清楚翟哲與雷岩謙的關係為何變得不和睦。
金小鼎忍住心中怒氣,淡淡的說:“大將軍在江南與蕭總兵和左總兵聚會時,曾經提過雷大人的名字。”
雷岩謙沉默,不再說話。他想到了那兩位兄弟,如今在江南風生水起,想必頭上的發冠依舊完整。
金小鼎也沒有再緊逼他,繼續對薑鑲說:“請薑總兵送我去見範東家!”
“你的身體……”
金小鼎擺手,說:“這點小傷,我還能堅持下去。事情緊急,耽誤不得。”
薑鑲深思片刻,說:“你此去山西,很可能再回不來大同城,如果一路順利,請轉告翟將軍,大同明軍日夜期盼江南的援軍。”
金小鼎抱拳,答道:“遵命!”
半個時辰後,一輛馬車從大同南門使出。金小鼎從右玉縣義軍中挑選了十個人,薑鑲再派出十個士卒護送,一行共二十一人經朔州奔向介休。
山西的官道在山嶺中起伏,金小鼎靠在鬆軟的馬車中,腦袋隨堅硬的輪軸的上下顛簸。他右手邊放了一柄狹長的利劍,進入山西後風險難料,他現在其實沒有力氣使用它。
一路很順利。他們遇見了一群義軍正在集結,籌劃攻打縣城,聽說他們來自大同後立刻放行。
清廷在山西駐軍不多,幾乎全部集中在太原附近。大同暴亂的消息傳播後,清兵全部退到堅城內。三五日間,山西的北境山野間已變成了義軍的天下。割掉的辮子就是最好的通行證。
過了太原,鄉野間不像北境那麽混亂。這裏也有義軍,但行事不敢那麽猖獗。為了避免麻煩,金小鼎命一行人帶上皮帽,遮擋住光禿禿的大腦袋。
割掉辮子能帶來方便,也能帶來麻煩。
他們花了兩天時間到達介休。
士卒找了幾個當地人帶路,他們到範家時,那裏隻有一些仆從家人守護。範永鬥知道自己的身份可能會惹來麻煩,聽說大同事變後,早早逃進介休縣城。金小鼎被耿淳抓捕後,他終於感受到當初翟堂那般惶惶然不可終日的恐懼。
一行人在附近打聽,範家在介休的名聲不錯,周圍的百姓說到範家,見不到多少厭惡的情緒。
金小鼎從身上撕下一塊白布,咬破手指在上麵寫下“金小鼎”三個字。隨行的士卒找來範家的仆從,金小鼎把布團包好交給他,又從懷中掏出一兩碎銀子,說:“你入介休把這封信送給範東家,我有急事要找他。”
仆從把銀子接過來,揣在懷裏,將信將疑的看著金小鼎。
“去吧,若範東家問起你,你就說我在這裏等著他。”
仆從離去。
義軍潮正在向南蔓延。看這個架勢,如果清廷不調集大批兵馬來鎮壓,任由山西義軍與大同呼應,將成燎原之勢。
金小鼎等了一天。
次日午後,一隊五十人的騎兵從東邊的山道緩慢走來,正中樹了一麵旗幟,上書“大盛魁!”三個大字。
金小鼎領著眾人迎上去,快步行走時他的雙腳仍然疼痛,但想到將要完成的大事,興奮的情緒讓他恨不得立刻站在範永鬥麵前。
範永鬥也帶著一頂皮帽子,他沒有剪辮子,他的那頂帽子是為了擋住辮子。
兩隊人馬在範家門口匯集,範永鬥指向自家大門,“金特使,請進吧!”
“請!”
走入自家的範永鬥像是客人,跟在金小鼎身後走入廳堂。仆從見自家老爺回來,忙不迭燒水泡茶。金小鼎與一個多月前的氣場完全不同。
範永鬥察覺到金小鼎行動有些不便利,但忍住沒有發問。
“範東家!”金小鼎靠在椅子上,渾身的骨架像是被拆開般懶散,“我對不住你!”
“何處此言?”
“我的骨頭很軟,把你和薑鑲都供給耿淳了,幸好薑總兵及時起兵,否則我會給範家帶來大禍患。”
“你!”範永鬥伸出手指向他,又緩慢停下來,說:“你是故意的!”
金小鼎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問:“什麽?”
“你騙得了薑鑲,卻騙不了我,你是故意被耿淳抓住的。”
金小鼎露出狡黠的笑容,“範東家果然精明。”
“清廷視範東家為奴才,大將軍視範東家為兄長,這條路很難選擇嗎?”
範永鬥冷笑,問:“你怎麽知道南明必勝?”
“難道範東家以為清廷必勝?”金小鼎一臉驚訝,“大將軍時常誇範東家是晉商魁首,不會隻有這等眼光。”
範永鬥歎息一聲,說:“十幾日前,我以為南明不過是曇花一現,直到薑鑲真的反了,我不得不對大將軍佩服的五體投地。”薑鑲的在大同反正,相當於給江北當中插入一根釘子,恰似金聲桓盤踞在江南的山西,現在大清和南明徹底均衡了。
“那是自然!”金小鼎隱然有自得之色。範永鬥誇讚翟哲,比直接誇讚他還讓他高興。
“有你這樣的下屬,何愁大將軍大事不成!”
範永鬥注視年輕的金小鼎。從他身上,他看見了十幾年前翟哲的影子。真是什麽樣的頭領,帶出來什麽樣的親兵。
“請範東家起身往江南,晚了就來不及了!”
範永鬥很冷靜,“山西混亂,清廷一時半晌顧及不到我,我已經準備好了,即使你今日不出現,我也要動身南下。”
金小鼎拱手:“恭喜範東家在江南團圓,範東家此去江南,必然有諸多財物帶不走,請範東家交給我,我會給大將軍上書表功。”
“你要幹什麽?”
“我是大將軍的特使,要在山西整頓義軍!”
這個虛弱的年輕人臉上流動著光彩,看上去比一個正常人的精力還要旺盛。
“這是大將軍的命令?”
“不是!”金小鼎搖頭,“但我是大將軍派來山西的特使!”
薑鑲被困在大同,山西義軍群龍無首。他準備打出平虜將軍特使的旗號,匯集義軍。如果能得到範永鬥的幫助,以範家在山西的勢力,他能迅速匯集千軍萬馬,而不是任由清虜把各地義軍各個擊破。
範永鬥思慮片刻,答應:“好,這就算我送給大將軍的見麵禮!”
經曆了這麽多風波,範家和翟家終究難以分開。再留在北境會麵臨不可預測的風險,翟哲在江南的前景讓範永鬥生出一種狂妄的念頭,他也許有機會爬到自己想象不到的位置上。一切需要他們這些人共同努力。
山西人對翟哲滿懷期待,連金小鼎也是如此。
他們沒想到,在整個棋局中,山西不過是那個平虜將軍的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