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府。

天氣漸漸變得寒冷,露天的水池表麵被一層渾濁的冰麵覆蓋。

前夜朔風飛揚,金小鼎原以為次日能看見白雪蓋城,早晨起來時才發現外麵沒什麽變化。

“快要下雪了啊”他抬頭看遠處的天空,嘴裏小聲嘀咕。一陣北方吹來,他那瘦弱的身軀就像空中飄浮的落葉,顯得孤獨而無助。

潞州城堅守了三四個月,不光是那些士卒,就連他自己也漸漸失去了耐心

他登上城頭,七八裏外的清兵的火炮還沒有響,按照老規矩,就該要響了

“這座城還要守到什麽時候?”從義軍被圍困在潞安城內,就斷絕了城外的消息。不過既然圍城的吳三桂部一直沒什麽大動靜,想必大同城和襄陽城還是老樣子。

潞州城沒有襄陽和大同堅固,潞州城內的義軍也比不上薑鑲和勒克德渾的部下勇猛。

“我是不是該突圍了”金小鼎抬頭看灰蒙蒙的天空。下雪之後,他將不再有抉擇的機會。一場雪降下來,義軍突圍逃離的道路更加艱險,而且一路上都會留下行蹤。

“金帥”郝陽友悄無聲息的走到金小鼎身後,花白的胡須隨風抖動,“快要下雪了啊”

“嗯”金小鼎點頭。

“城內的糧食支撐不到春天”

金小鼎掩飾住心中的驚訝,很勉強的哼了一聲:“嗯”

北方的冬天很長,潞州要到將近三月份才會解凍。金小鼎攻取潞州府後時間緊急,沒有時間收取更多的糧食回來。城內的糧食最多還能支撐兩個月,而那時該在元宵節左右。

義軍中魚龍混雜,他確實不可能守住秘密,但也隻有少數義軍統領才能估算出來城內有多少糧食,郝陽友正是其中之一。他可以心中有數,但這個消息絕不該在大庭廣眾下說出來,一旦讓士卒們知道城內糧草的具體數量,他們會像在等候世界末日一樣等待糧盡的那一天。

郝陽友顯然沒有注意到金小鼎的不喜之色,繼續質問道:“如果等下雪了,我們是不是隻能守在這座城內等死了?”他眼圈通紅,看來昨天的晚上他也同樣擁有一個不眠之夜。

郝陽友話說的有些越了,他的資格很老。無論是年齡、還是在翟家的地位或者是郝家在義軍中的威信,他認為自己有資格說這句話。

城頭周邊的士卒們看過來,三個月過去,金小鼎攻取潞州城樹立的威望已然被消磨掉不少,但他仍然在這座城內有說一不二的威信。

金小鼎臉上浮上一層陰霾,問:“從守城那一刻起,我就立下了必死之心,你不是嗎?”

一顆鐵球在空中劃過一道弓背形的弧線砸在腳下的城牆半壁上,突如其來的轟擊聲掩住了金小鼎後麵的半截話。親兵簇擁過來,同時把二人護送下城頭

“如果等到城破,城內的十幾萬人都要死在這裏。不錯,我確實不想死,但我覺得我們不該就這樣陪著潞州城消亡,這裏是晉地最後的血性漢子”

郝陽友在金小鼎耳邊喊叫,清兵炮聲轟鳴,他努力喊出更大的聲音讓金小鼎聽明白自己的意思。

金小鼎臉色鐵青,他知道郝陽友絕不會無緣無故的來找自己,這一定是郝家義軍的意思。

有人不願意再在這座城內堅守下去了,這是個非常危險的信號。金小鼎之所以能夠保證對這十幾萬鬆散義軍的統禦力,不是他有多強悍,恰恰相反,正是他善於把握各派義軍共同的想法。

無論是哪一家的義軍,他們現都更希望自己處在荒蕪的太行山上。幾個月前他們在太行山中憋的想打仗,幾個月後他們又巴不得逃出生天。這就是義軍,一直正在成長的義軍,如當初的流賊。

“冬天來了,各地的戰事都該進入沉寂期了,一旦下雪,攻城戰必然會結束。這五六天,吳三桂不再指揮士卒登上潞州城頭,大同城和襄陽城必然也會如此。如果我們肯定堅持不到明年春天,也許放棄潞州突圍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金小鼎在心裏說服自己。其實他自己也已經產生了同樣的想法,能把山西的義軍拖入冬天,已經達到了大將軍的要求。

潞州東麵是太行山,如果義軍逃入山中,他們需要與酷寒鬥爭一個冬天,清兵不會在寒冬入山追剿。

天黑之前,又有幾位義軍頭目來到元帥府,找金小鼎講述對前途的擔心,看來郝陽友已經說動不少人。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北風在金小鼎的窗外撲打了整整一個夜晚,他開始擔心大雪別這麽快降下來。

“突圍”

金小鼎隻能做出最符合大家想法的決定,因為他不僅僅是大將軍的親兵,還是城內這十幾萬兵馬的順天倡義大元帥。

陰沉沉的天氣中,城內義軍磨鋒利尖刀,裹好棉衣,每個人分上一袋子糧食。

午時。

“還差五天就到冬月了”金小鼎站在院落裏,說話時嘴巴裏吐出一股白

他麵前站立著三十多個義軍頭領。這一次他沒有再故弄玄虛,突圍時每個人都會隻顧著自己逃命,他的任何錦囊妙計都不好使。

“我們有三個突圍的方向,太行山、京畿南和晉南。京畿南有清虜重兵把守,又都是平原,我們逃到那裏無處藏身。所以我們隻能兵分兩路。”

郝陽友出言反對:“為什麽要去晉南,現在隻有進入太行山中才安全。”

金小鼎不高興被人打斷說話,加重語氣道:“我們是突圍,選擇兩個方向才能迷惑清虜,為了保證讓更多的人活下去,我們不能孤注一擲。你以為吳三桂會乖乖的讓我們逃走?”

“我要進太行山”郝陽友很不客氣,此時不是謙讓的時候。聽金小鼎的意思,往晉南突圍是義軍是為了吸引清兵的注意力,誰也不願意成為誘敵之軍

金小鼎不為所動,繼續追問:“各位有什麽想法,都可以說出來”

短暫的沉寂,終於有人接二連三的站出來,附和郝陽友的說法:“我們都想退到太行山中去”

金小鼎仔細估計了一下,約占義軍中三成多的人馬。這些人都是義軍中一直團聚在郝陽友周圍的團體。

“還有沒有人?”

現場一片安靜。

等待片刻,見沒有人再出列說話,金小鼎重重的點頭,說:“好我計劃往晉南和太行山各去一半人馬,既然你們想入太行山,我尊重諸位的意願。”

他招手命親兵從後麵拿來一麵托盤,上麵有放著一疊封口的信封。

“我等起兵反清,借順天倡義之名,雖百死而無一悔。既然生死各歸天命,請剩下的人來抽簽,抽中往太行山的隨郝頭領走,抽中往晉南的隨我走。”

他話音一落,現場引發一陣**,義軍諸位統領都沒想到金小鼎會選擇去晉南。

“金帥,你怎麽要去晉南?”有人發出質疑,那是對金小鼎的關心,也是對自己前途的迷茫的疑惑。

金小鼎沒有再解釋,擺手到:“太行山或者晉南,沒有什麽區別”

親兵端著木盤在諸位統領麵前經過,每個人伸手從木盤中拿出一個信封,小心的拆開。

往晉南或者太行山,他們將要在此地分道揚鑣,從此之後,他們的命運將各不相同。這種假托上天抓鬮的方法最不會引起爭議,金小鼎很聰明。

謎底一個個揭曉,在此之前,潞州城內已經有一股稀薄的絕望情緒彌漫,真要到決定突圍這一刻,要與並肩作戰近一年的朋友分離,諸營統領又有一種前途莫測的迷惘。

金小鼎擺手下令:“今夜亥時,大軍突圍”

城外清虜的炮聲不停,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吳三桂不確定城內的糧草能支撐到什麽時候,但根據義軍攻取潞州城後的舉止,他猜到城內堅守的日子不會太長。既然如此,他有何必折損吳家軍費老命攻下潞州城。他用腳趾頭也能猜想出來,如果他急匆匆攻下了潞州,必然會馬不停蹄被派到襄陽城。

這個寒冷的冬天,在潞州城外的大帳裏溫上一壺竹葉青,看鐵炮轟擊那些衣衫襤褸的義軍,豈不是要比到襄陽城下,與兵精甲厚的江南明軍為敵快活上許多。

如果說翟哲在江南的勝利有些偶然,那麽今年從三月開始,明軍大半年的時間席卷安慶、江西和湖廣,如今那裏隻留下了一座孤城,他絕不想再去碰這樣的對手。

“翟哲”他輕輕念叨那個人,他與他在北京城外曾經有過一麵之緣。那時翟哲率騎兵才突出清虜包圍,向他求糧草補給。隨後因盧象升身隕巨鹿,他們一個在江南,一個在江北,再無交集。他已記不得翟哲的長相,想必也是個非一般的人物。

“翟哲,你比我命好”大帳中一聲感慨。

大明中有方國安、鄭芝龍這樣的軍頭,清廷中也有吳三桂這樣心思深沉的武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