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宗茂神情專注,側耳細聽,前麵所有的內容都被他自動忽略,到最後他隻聽見了一個詞“江南監稅使”。

江南監稅使,這是什麽官?他知道湖廣監稅使是許義陽。

對他而言,這個官職起點或許不是太高,但有一個好處,南直隸總督空缺,他隻要把監稅使的職責履行好,升職是水到渠成。

次日,正好有運糧的大船從襄陽返回南京。

宗茂收拾行裝,與傳旨的錦衣衛一同返回南京。他歸心似箭,不是思念家人,而是再受不了閑置的日子。

同時離開襄陽的不止他一人,與傳旨的錦衣衛同時到達的還有大將軍令。

張天祿奉命鎮守安慶,李來亨和袁宗第調守隨州,襄樊隻留下左若、金聲桓和弓辰三部兵馬。看來大將軍不急於發動江北攻勢。

木船順漢水到長江,五日到達南京。

金小鼎上任南京提督後,內緊外鬆,南京守軍歸起其統一調配,消除了曾經東營西營對立的隔閡。

街道雖然熱鬧,宗茂無心看周邊風光,直接入晉王府拜見翟哲。

王府門口一直有忙忙碌碌的傳令兵進出。

宗茂在門口等候片刻,很快被侍衛引入內,這裏七成的人曾經是他的下屬

他來到很早,翟哲正在練武場試用胡家新獻的自發火銃的樣品。此次樣品比前次又有改進,目前火器工坊已經停止生產火繩鳥銃,全部改為自發鳥銃。大規模在軍中裝備還有些日子。

因自發鳥銃是采用燧石打火點燃,翟哲將其命名為“燧發槍”。

宗茂在廳堂門口等候片刻,見七八個人簇擁翟哲從校場方向走過來。

重新見到大將軍,宗茂不像曾經那樣心潮澎拜。這幾年,起落之間,讓他品味到官場凶險,人心難測。

他在寧波禁足一年,每天看錢塘江潮起潮落,他雖然知道大將軍一定會重新任用他,但那樣等待的日子真的很難熬。現在他已經知道他當初錯在哪裏。殺張名振不是錯,沒有得大將軍準許殺張名振才是錯。

“拜見王爺”他的腰彎的很低,態度恭敬,但比從前多了一絲生分。

他以前當翟哲是父親般的人物,所以有當麵揭穿耿光在京城貪墨的銳氣,現在他雖然還忠誠,但已經知進退。

“你回來了”翟哲右手撫住宗茂的肩頭,領他走入廳堂。大將軍還是如從前一樣和善。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翟哲從未隱藏過他對宗茂的信任和欣賞。這是宗茂心甘情願以性命相報的原因,也是他敢膽大妄為的底氣。

兩人邊走邊說。

“你在湖廣做的很好收複襄陽,也有你一份功勞”

“大將軍神機妙算,敗敵與千裏之外,軍中將士無不稱奇”

翟哲扭頭看宗茂,他沒想到宗茂也會說出這番話。他笑著說:“吳三桂倒是奸猾,自己去取四川了,想讓大明與清虜鷸蚌相爭”

宗茂沒有接話,軍中之事,他不便多言。

兩人緩步走入廳堂,八名侍衛留守在門外。

翟哲坐下,宗茂站立。

“兩稅改製,是今年的重中之重,兩稅改製成功,戶部才有足夠的銀子維持大軍北進。我調你回來,把浙江和南直隸的兩稅就全交到你手上。既不可讓人鑽了空子,又不可逼迫過甚,殺雞取卵。”

宗茂點頭,他執掌大將軍府財務多年,是理財的高手,兩稅改製對他來說並不複雜。

翟哲接著說:“這件事由你和戶部郎中範永鬥共同執掌你們都是晉人,莫要讓江南人小覷”

“在下明白”

宗茂的心思急速運轉。

晉王府的財務不再歸他一人掌管,他離開大將軍總管位置一年多,柳氏在柳隨風的指點下隱然已經脫離了他的控製,範永鬥又突然來到江南,異軍突起。那麽他的地位在哪裏?難道要與這些人爭奪地位嗎?他還不屑。

柳全和範永鬥都是經商奇才,但他們在宗茂眼裏,恰似左若比較晉王。

柳全和範永鬥眼裏隻有錢財,而他的眼裏是大明工商士林。就像當初翟哲推廣兵仗火器經營由公轉私,隻有宗茂才堅信那是絕妙的策略。

晉王此話有深意。

宗茂心中清楚,晉王是在警告自己莫要和範永鬥發生衝突。

兩人還想從前那樣親熱的說話,宗茂在王府用完午膳,又去拜見三位夫人。幾年前,他在翟哲府中如自家人一般自在。翟哲甚至領著他去觀賞那兩隻海東青。

離開晉王府時,宗茂心境放鬆,才留意到王府的大門富麗堂皇,兩個石麒麟威武雄壯,與大將軍往日低調作風截然不同。

大將軍已經變了,他也要變了。

當曾經狹小的漢部成長到今日掌控了大明的朝政後,所有的關係都在發生變化。

在南京逗留七日,宗茂與柳隨風、金小鼎等人建立聯係,又在戶部了解江南兩稅的一些數據。他終於明白了晉王調任他為江南監稅使的原因,立刻出南京直往杭州。

在湖廣血腥的鎮壓後,江南的議論聲小了許多。但征收的稅銀仍然與範永鬥預料的相差不少。

戶部一共在湖州、寧紹、浙東、蘇州、鬆江和鎮江設立了三十二個關卡檢查來往的貨物。

幾個月來,走私生絲比走私鹽還要掙錢。

範永鬥隻是個商人,他算的再精細,但奈何地方官不與戶部配合,任由走私猖獗,他隻怕再增設一百個關卡也沒有用。

南直隸沒有設總督,地方官員的有七成是現任吏部尚書,前江南總督陳子龍提拔上來的。那些進士出身的知府縣令可不像各地的商人那麽沒見過世麵。範永鬥一個靠晉王外戚關係上位的戶部郎中在這裏說話和放屁也沒什麽區別。

無數生絲經過浙東山區深不見人煙的小路流向福建。

宗茂才到杭州拜見浙江巡撫張煌言,走私活動立刻收斂了許多。湖州和杭州的捕頭忙的雞飛狗跳,抓了一批走私的小嘍囉做做樣子。

更多的人都在觀望。

當年宗茂主政江南時,抄沒家產的鄉紳足有百家,那些望族的家人都被送到工坊做苦力。有記性的人都知道這位上官的可怕。

也不知謠言是從哪裏出來的,官場中都在說南直隸總督空缺,是晉王留給宗茂的,所以各府縣都要給新上任的監稅使一點情麵。

在大明,官場的謠言往往很可靠。宗茂也確實有擔任南直隸總督的資格。

六月初,天氣進入炎熱的夏季。

宗茂向大將軍府請命,為了緝捕生絲走私,求調動南直隸各縣府兵調動權

大將軍準許,更加坐實了宗茂將為南直隸總督的留言。

從六月到八月消息接連不斷傳入南京,浙江和南直隸緝捕的走私商販頭目已超過兩百人。

南京城內,暗流湧動。

吏部尚書陳子龍相當煩惱,他去年重因,今年收果。

吏部在南京城內是最紅火衙門,最近被戶部稍稍搶了風頭。但孫嘉績年歲漸長,沒有爭權奪利的心思,而他這個吏部尚書正年富力強。

“陳大人”柳隨風拿著兩份公文走過來,“戶部今日又來了兩份公文,江南監稅使彈劾湖州知府收受賄賂,緝捕絲盜不力”

絲盜是近日才興起的詞,專指走私生絲的盜賊。

陳子龍伸手接過來,苦笑道:“四個縣令,兩個知府宗主管果然是雷厲風行”監稅使乃是臨時特設官職,不屬吏部管轄,他還是習慣稱呼宗茂為宗主官。他在官職上壓了宗茂一頭,但心裏不敢輕視他。

柳隨風附和道:“戶部兩稅營收這兩個月翻了一倍,宗使果然於練”他的心態與陳子龍不同。這話聽起來有給宗茂辯護的意思。

“隻是,這樣折騰下去,江南人心惶惶”

陳子龍很心中不樂,他支持朝廷改兩稅,並不表示依附他的門生故吏都支持。宗茂出手狠辣,按照朝廷最新的規定,走私生絲和販賣私鹽都是死罪,這樣一來殺人也太多了。

南直隸各府縣八成是東林一黨,陳子龍一向用官謹慎,那些人雖與他有關係,但都熟悉經世致用之學,不是好高浮誇之輩。宗茂彈劾這麽多人,讓他自然聯想到去年他在江南閑置大將軍府幕僚。

但那個時候,他也是身不由己。大將軍催促軍糧緊急,他用熟不用生,宗茂的下屬對他並不服氣。

宗茂和範永鬥的公文都是從戶部直接轉到吏部。孫嘉績既不壓製,也不提出意見,基本隻是做個轉手掌櫃。

柳隨風慢騰騰的說:“處置絲盜由刑部審核,不過宗使確實彈劾的人過多了”

陳子龍拆開公文仔細看過,宗茂把幾個縣令和湖州和鬆江知府如何放縱絲盜寫的清清楚楚。他真正的用意隻怕還是要撤幾個官,以顯示監稅使的威嚴。

他沉吟半晌,道:“把湖州的那兩個縣令撤去吧”。

柳隨風道:“陳大人如此處置正合適”他最明白晉王的心思,晉王想打壓東林黨的勢力,但又不想一棍子把東林黨打死。

掌握了上位者的想法,相當於在朝政之爭中立於不敗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