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隻有國之存亡的人,往往不得不舍棄親情。

鄭森從不認為他的父親為他做了多大的讓步。也許是因為他的失敗,讓鄭家回到父親預想的軌道。

但是,他沒有放棄。

為了大明?也許他心裏真是這麽想,但鄭氏現在不是他當家。

“世子,你想得太多了”鄭彩小心翼翼的端起茶碗。他來南京陪鄭森共度除夕,來之前他擔心鄭森一蹶不振,現在他甚至期望鄭森變得頹廢一點。

“想得多?”鄭森起身緩步走到門口。

外麵有陽光,也有寒雪。

“我一個人被關在這裏,除了胡思亂想,還能做什麽?”鄭森的目光落在幾十丈外的高牆上,他的聲音很落寞,與之前激進的他辨若兩人。

這是一個群雄並起的年代,他卻被囚禁在高牆之內。等他走出南京城時,海內早已平定,他相信晉王的能力。

刺殺案的確是個陰謀,但一個能容忍諸多參與刺殺主謀者存活的晉王,很快能讓整個江南拜服在他腳下。

他活下來了,活的卻更加絕望。

鄭森道:“吳三桂歸明後,清廷已經失去了南下的能力。如果爹能趁機取下江南,依托長江防線,擁聖上歸位,我就是死在南京也是值得了”

這次鄭彩聽的很清楚,他也站起來,雙手不知要放在什麽地方。他一向與鄭森親熱,但此刻他才發現,他從未理解過眼前這個年輕的世子。

鄭森很久沒有見到可以交流的人了,所以今日的話有些多。

“爹會聽我的嗎?”他轉身自言自語,苦笑一聲,重新回到座位坐下,道:“他不會聽我的勸,他隻想要閩粵,但等晉王平定了清虜,閩粵又怎可能歸鄭家所有?你是明白事理的人,我也隻有靠你才能往爹身邊傳話了”

鄭彩喃喃道:“一切需從長計較!”

他不明白,鄭森被關在這高牆裏,是怎麽獲取到外界的消息。

坐在椅子上喝了兩杯茶,鄭森稍稍有些激動的情緒平緩下來,抬起臉說:“這也許是最後的機會了”

“我會把世子的話轉告給王爺”

鄭彩還要再說,聽見院子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鄭千總的聲音傳進來:“鄭總兵,你的東西送進來了”

鄭彩連忙起身出去,見到鄭森後,他知道自己沒有必要帶來這些東西,但這些也是王爺的一片心意。

鄭森坐在座位上喝茶。

外麵的侍衛在幫忙卸貨物,鬧鬧哄哄的一片。

他初見鄭彩就把心中所想全部說出來,但他知道除非發生意想不到的變故,否則父親多半聽不進去。

他知道父親是什麽樣的人,他父親也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也許父親對晉王把他留在南京不是想象中那麽憤怒。

鄭家隻能有一個掌舵者,他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

即使他真的登上鄭家家主之位,天下不知還會不會給他留下機會。

再過三天,除夕終於到來。

鄭彩一直逗留在南京,直到初七日才踏上歸途。

這七天裏,他向鄭森詳細介紹了鄭氏這一年的進展。在鄭芝龍苦心經營下,閩海和粵海一直到南洋都歸鄭氏所有,無論是西番還是南番的船隊都要看鄭氏的旗號行事。但浙海今年下海的商船增多,往東洋的貿易萎縮了三成。鄭氏鋪開的攤子大了許多,但朝廷加征生絲和瓷器的稅,利潤反而不如去年。廣東物產豐富,鄭氏正在努力擺脫江南的影響。

鄭森聽得很認真,有時候甚至會問得很細。

他的心很大,但也知道海洋是鄭家的根基。

晉王深謀遠慮,其實已經在對鄭家動手。鄭芝龍拿下廣東的所獲被朝廷幾項微不足道的策略抵消。

若不瘋狂,隻能死亡。

絕大多數大明人對海洋陌生而畏懼,當這些人掌管了朝廷的話語權,大明的海洋之路便走上了歧途。

但是,現在,隻要不是太愚鈍的人都能看出來,海洋能帶來銀子。

翟哲也不熟悉大海,但他需要銀子,同時也要抑製鄭氏的實力。

每年季風到來的季節,從大明往倭國的航線便開始忙碌起來。因走水路的往閩地輸送貨物比走陸路花費有小,收稅又少,隻半年間寧波府的繁榮就快趕上鬆江府。

鄭彩南下不久,正月十五之前,掌管浙海的台州二陳——陳虎威和陳誌高奉命來到南京城履職。

晉王府的傳令兵出南京城標誌晉王已經從春節休閑的狀態中脫身而出。

今年要辦的事情比去年不少,宗茂和姚啟聖分別在南直隸和湖廣上任獨攬大權,兩個年輕有於勁的地方官,鞭打快馬,讓大明的腳步根本停不下來。

去年四月實行開海禁,大半年間,晉王去寧波府微服私訪過一次,在隆武五年召見的首批官員就是浙海二陳,可見他對海洋策略的重視。

陳虎威和陳誌高結伴而行來到南京,他們以前還有些小恩怨,但現在已是最親密的戰友。

兩人來到晉王府,管家寧盛正在忙著指揮仆從在屋簷下掛紅燈籠。

王府前喜慶的氣息很容易讓人忽略此刻還是寒冬。

屋脊上的陰暗處還能看到簸箕大的殘雪,其他處再找不到一點冬天的痕跡

接到門衛的通告後,翟哲立刻召見兩人。

他案頭擺放了一些年前送來的密件。陳虎威戰功卓越,隻是為人貪婪殘忍,但他又去哪找一個德藝雙馨的水師統領?

二陳還是首次來晉王府覲見,陳誌高謹小慎微,陳虎威意氣勃發。

翟哲一眼掃過,心中如明鏡般清楚。

一個人的性格很難改變,陳誌高曾經寧願當漁民也不願意當海盜,說明他心中有顧忌,有堅守。陳虎威顯然不一樣,當年在寧紹招安他,翟哲就知道這個人是一柄難以操縱的利刃,用得好可以傷人,操縱不當也可能傷己。

他先點了陳虎威的名字,問:“陳虎威,你這半年回到寧波後,都做了什麽?”他這句話很有意思,但陳虎威似乎沒有感受到。

他的回答很簡潔:“緝盜”

海中有海商就有海盜,陳虎威被調回寧紹後一直在征戰中度過。

有些海盜是沒有本錢的浙人,好勇鬥狠的台州人有很多人出海給海商當夥計,但當海盜的也不少。

更多的海盜來曆不明,就像幽靈遊**在大海中,忽而出現,忽而消失。這些海盜多半在寧波府往倭國的航線周邊活動,茫茫大海不見邊際,他們也無法阻住所有的商船。

海盜的來曆被掩蓋,但海盜的口音騙不了人。從閩地到浙海相距千裏,陳虎威在海上抓不住他們的蹤跡,但海盜不建立據點無法長久在浙海停留,因此他幾乎一直在攻打防守堅固的山寨,凡是被他攻陷的山寨,雞犬不留。

翟哲接著問:“浙海近況如何?”

陳虎威傲然道:“近來海盜越捕越多,但總有盡的時候”

他的傲氣衝撞了翟哲的眼睛,所以翟哲眯上了眼睛。

自從反剃發令後,陳虎威入杭州城,侵鬆江府,寇揚州境,水師中沒有人戰功超過他。短短兩年,他從千總連跳數級升任總兵,唯等封爵。

鄭氏水師很強,浙海要應對喬裝的海盜需要陳虎威這樣的人。

“你有這份信心很好,希望浙海盡快安定下來”翟哲的視線轉向陳誌高,問:“今年海商利潤如何?”

陳誌高上前一步,眼睛看向身前一丈之地,道:“有人利潤豐厚,有人船破人亡,但今年由寧波出海的貨物是去年的十倍。”

翟哲略一沉吟,道:“大海蒼茫,朝廷的水師力量有限,你要組織海商行會,各大船隊要相互協助,共禦海盜。”

陳誌高道:“下官正在辦這件事”

商船都裝有鐵炮,鄭氏水師不可能放一隻龐大的艦隊一直在浙海飄**,所以有時候海盜碰見了大商隊也未必能占到便宜。

“今年幾家造船工坊才起步,你身為船舶司主官,當盡力扶持造船工坊”翟哲對陳誌高的囑咐稍微多一點,他隻怕陳誌高放不開手腳。

晉王完全放權,把浙海交給曾在海裏討生活的人,但是晉王要在一兩年內看見成效。

浙海混亂而繁榮,陳誌高和陳虎威是這裏的主人,他們可以輕易成就巨富之家,但他們也承擔了巨大的壓力。

“浙海很非常重要”翟哲著重強調,道:“海商是浙海的根本,你們無論做什麽,都要以促進海商壯大為目的如果從寧波府出海的貨物變少,你們就回家抱孩子去吧。”

他的言語異常嚴厲。

“我聽說海商之間也有糾紛”他看向陳誌高,道:“這是你的事”

“陳總兵的職責則是保護海商的安全”翟哲轉臉盯著陳誌高,一字一頓說:“朝廷已讓浙江巡撫衙門節製浙海水師,並設立通海衙門,專門接受海上發生的案件,以盡快消除浙海亂象。”

陳虎威愕然。新年裏,這真不是一個好消息,誰也不喜歡自己身上被套上枷鎖。他這半年站在浙海食物鏈的頂端,真是如皇帝般的日子。

“海上也是大明的國土,凡是大明人踏及的地方,都要遵守《大明律》。

晉王別有所指,二陳心裏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