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

這裏的春天要比南京城來的晚一些。江南早已綠草成茵,山花燦爛,北京城的柳樹枝頭才抽出綠葉。

自滿清入關後,多爾袞就沒有離開過北方。

非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從南方來的信使一路馬不停蹄進入北京城,攝政王府是他們的第一站。

鼇拜戰敗的消息才傳入京城,多爾袞尚未從震驚和憤怒的情緒中緩過來,揚州城又送來明廷大將軍晉王北伐的急報。

明廷與大清之間對峙,實際上就是多爾袞與翟哲之間的交手,連兩人在朝廷中的地位也都很相似。

晉王翟哲北伐,是否意味著他也要親自領軍南下,否則他能派誰去領軍。濟爾哈朗嗎?還是其他的旗主?

大清並非沒有能人,但多鐸在江南被俘,他能信任的隻有阿濟格。江北到處都是戰火,可他又從哪能找一個能和翟哲匹敵的領軍統帥。

多爾袞折疊起急報,陰沉著臉下令:“來人”

“在”

“把鼇拜免職,抓回京城”

“”

他不信任上三旗的人,尤其是那個鼇拜,那是皇太極和豪格的死忠。出兵一事要從長計較,懲罰鼇拜可以立即進行。

多爾袞伸手拿起兩日前送來的戰報,又細看了一遍,還是怒不可遏。他不害怕鼇拜打勝仗,他很期待鼇拜能擊敗北上的明軍。他懲戒鼇拜,是因為大清的勇士竟然在野戰中被數量劣勢的明軍擊敗。

他把軍報扔在桌子上,恨恨的罵道:“那些人睡女人睡的忘記怎麽打仗了嗎?”清兵入關後,部落的勇士突然擁有比從前多幾十倍的土地、財富和女人,他們中確實有許多人忘記怎麽打仗了。

“再傳令,命各旗旗主和貝勒來王府議事”

侍衛不敢抬頭,口中答道:“”急匆匆離去。

揚州城的軍情一日一報,明軍在城外架設炮台不分晝夜攻城。

長江中水師連綿不斷的運送明軍和糧草過江。去年秋天攢下來的糧食,如今都派上了用途。

博洛畏懼翟哲,隻盼朝廷派大軍南下。

但是,事情遠沒有他想象中那麽順利。

鼇拜已經被抓回京城後,各旗兵馬一直沒有南下,甚至一點南下的意思也沒有。

軍議之後,攝政王府一直處於沉默中,多爾袞一連三天沒有出門,也沒拿出決議。

他雖然是大清的攝政王,但就如當初皇太極對兩白旗無能為力,他對上三旗和兩紅旗的勢力也隻能以籠絡為主。

原本濟爾哈朗德高望重,是多爾袞與上三旗之間的緩衝,但現在,他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堅定的站在多爾袞一方。

拖遝的議事隻會讓江淮的形勢越變越糟糕。

但是,如果不能形成統一意見強行出兵,留下的隱患會更大。

鼇拜被關入大牢來,沉默的多爾袞真的很嚇人。

自大軍入關以來,他首次對諸位王爺和貝勒隱忍。

他在想,翟哲為何能夠力排眾議率軍北伐,而他卻在北京城內事事掣肘。漢人要比滿人聽話的多,但滿人比漢人可靠。

四月五日,清明節。

江南百姓提著祭品,往山野孤墳邊點燃紙錢祭奠先人。時隔兩年,隻要不是禿子,原本剃發的人頭上都重新長上了鬱鬱蔥蔥的長發。祭祀時,不用擔心無麵目見祖先。

兩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跪在墓碑前,有些人能懷戀反剃發令時的舍生忘死,有些人已經淡忘。

有些人能記得大將軍翟哲的振臂一呼,有些人已經忘記。

這些都不重要,因為已經過去,關鍵的事情發生在眼前,他們每個人都與北伐之戰息息相關。很多人在擔心今年朝廷會不會加稅,因為每次朝廷發動戰事時,加稅已是慣例。

清明節次日,江南和北京幾乎同時下起小雨。

“這是雨季啊”多爾袞呼吸感受到空中的濕潤。在雨季發動戰爭,本該對清廷有利,為何那些人都怕了?他們是在怕明軍還是在怕自己。

如果他沒有記錯,揚州城已經在明軍的炮火下堅守了十天。昨日又有急報送來,揚州府的泰州和如皋兩城接連失守,隻剩下揚州城孤零零的堅守在江邊。

他就快要忍不住了。

南京城的雨一直在下,北京城的雨隻下了一天。

半上午,暖春的陽光正在驅趕昨日的潮濕。

一群身穿貼身錦袍的人從寬闊的街道上走過,進入那座眾人望而生畏的王府。

那些人直接走入王府,不等門房通報,為首的太監用尖銳陰柔的聲音高喊:“太後懿旨到,宣攝政王多爾袞入宮

多爾袞和孝莊太後之間的傳聞很多,若在平日,這樣的懿旨難免會讓人想入非非。

門衛不敢阻攔,飛奔入院內稟告。

不一會功夫,多爾袞從屋中走出來,他臉龐消瘦,雙目如狼眼,盯著那個宣旨的太監看了半天。

孝莊太後從未給他宣過這樣的旨意。

那太監是個漢人,被多爾袞的目光逼的低下頭去,又想起臨行前太後的囑咐,重行抬起頭,道:“太後懿旨到,宣攝政王多爾袞入宮”聲音比之前要小許多。

多爾袞眯著眼睛抬頭看看天,片刻的猶豫之後,他邁步上前單膝跪地道:“微臣領旨”

他還是北京城的主人,他還是大清的主人。但如果他不讓步,他很快會變成孤家寡人。皇太極隱忍了十幾年,為了大清的天下,沒有對兩白旗下狠手,他當然也能為大清的天下屈一次膝。

太監把聖旨交到他是手中,輕咳一聲,訕笑道:“王爺,請吧”他剛才那麽做,是因為孝莊太後的吩咐,他可不想因此得罪大清的攝政王。

多爾袞收起懿旨,重複那兩個字,“走吧”

來宣旨的隻有十幾人,回皇宮的是一列三百人的騎兵,多爾袞如翟哲一樣注意自己的安全。

多爾袞很久沒有來皇宮了,準確的說,是從攻破大同之後。斬殺了薑鑲,他回到北京後身體一直不好,對女人的欲望也沒有之前那麽強烈。

多爾袞跟在太監身後,走在熟悉的宮牆邊,這是通往慈寧宮的道路。

走入慈寧宮,裏麵很安靜。

沒有太監,也沒有宮女。他從前每次來這裏也都是如此。

桃花正打著嬌豔的花骨朵,還沒到綻放的時刻。

從宮內裏麵走出一個更瘦弱的太監攔住二人,彎腰行禮道:“王爺,太後有請”

多爾袞整理衣襟,大踏步往裏麵走去。

站在慈寧宮的正門,他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孝莊太後身穿雍容的朝服,朝門而坐。多爾袞從未見過她這麽莊嚴,神情微微一愣。

“王爺,你來了”孝莊太後指向身邊的座椅,道:“坐吧”她動作和言語很隨意,可隨意的很有尊嚴,凜然不可侵犯。

多爾袞不再如從前那樣盛氣淩人,在這一刻,他隻想忘記從前那一幕幕荒誕的往事。

孝莊道:“王爺,這些日子,我一直在等著你來”

“是嗎?”多爾袞低下頭。他不會誤解孝莊太後的意思,她不是想念他,她是在等待他讓步。這些日子,也隻是這幾天。

“王爺是有大智慧的人,大清能開辟今日宏圖,沒有人的功勞能比得上王爺,但是”孝莊太後語氣一轉,道:“但是大清雖然還占據江北,形勢已有些困難。”

孝莊伸出帶著金色護指在空中虛點,道:“我知道,王爺一定不想讓我大清勇士如順賊那樣逃離北京城。”

她也是有大智慧的人,隻是尚不為人所知。

多爾袞抬頭,回答道:“沒有什麽比保住大清的江山更重要”

孝莊太後麵色嚴肅,道:“有王爺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我會說服上三旗的人,濟爾哈朗前天來宮中找過我,你把鼇拜放了吧。他隻是個莽夫,但你這樣做,實在是無法讓兩黃旗的人放心”

多爾袞言辭犀利,道:“我懲戒他,不是因為他是鑲黃旗的人,而是他率五千騎兵指揮李成棟部的兩萬多人竟然被人數還少於他的明軍在野戰中擊敗”

孝莊抿嘴,用很輕柔的語氣道:“這次你是對的,但兩黃旗的怨氣不是今日才有的”

多爾袞沉默。

他在多鐸攻下江南後殺死豪格冷了一大群人的心,但是,他不後悔。

“明廷晉王翟哲親自領軍北伐,除了王爺,無人有領軍抵敵的威望”孝莊探尋的目光落在多爾袞臉上,很小心的問:“濟爾哈朗老成持重,能否鎮守北京?”

“好”多爾袞回答的很於脆。

於脆的讓孝莊忘記了驚喜。

“我相信你”多爾袞起身行禮,道:“微臣告退,這就去準備領大軍南下”

他不相信濟爾哈朗,但他相信眼前這個女人。

他發現他一直低估了眼前這個女人,她可以為大清犧牲那麽多東西,所以絕不會趁他在江淮鏖戰時作亂。

“翟哲,從你離開草原後,我再沒有與你交過手,現在讓戰場來決定我們誰是當世之雄”

多爾袞猶記得嶽托的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