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了。

人生有幾個七年?他不知道。

但他清清楚楚記得自己臣服皇太極後的七年。

眼前的這個信使裝扮成商人千辛萬苦來到草原,一路上一定是九死一生。

上一次他拒絕了,這一次他心動了。

夜晚的草原如一張黑色的幕布。

額哲使了個眼色,侍衛上前給王義斟滿馬奶酒。

王義端起酒樽往嘴中灌了一口,這酒酸啊有股奶味,夾雜著腐敗的餿水味。想當初,他也把這種東西當做美味

“清虜殘暴,欺壓蒙人,殘害漢民。王爺一直牽掛大汗,隻要大汗答應起兵,王爺答應等驅走清虜恢複大明江山那一日與蒙古結盟,大明與蒙古萬古為兄弟之邦,同時解除商禁,漢人的稻米和茶葉可置換蒙人的牲畜和皮毛。”

見對麵的大汗麵無表情,王義繼續勸道:“土默特的公主烏蘭現為王妃,王爺說當初在草原承蒙大汗照顧,與蒙人如兄弟一般”

“土默特?”額哲飲了一大口酒,發出冷笑,從嗓子眼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這些年,曾經那個誌氣衝天的蒙古大汗不見了。

他看上去,像個醉漢。

“土默特已經不在了”

“是啊”王義附和,道:“在王爺看來,隻有蒙古的大汗才是草原的主人,遼東那些野人,粗暴而不通禮儀,乃是蒙古和大明共同的仇敵。”

土默特已經不存在了,俄木布汗還被囚禁在盛京,土默特被分為三個部落,托克博、杭高和格日勒圖分別是三個部落的頭目,歸化城還有女真人駐軍。

該死的土默特額哲心中暗自唾罵,土默特已經成為女真人忠實的奴仆,與漠東蒙古把察哈爾夾在張壩草原。

“翟哲隻給我帶來了兵器,沒有給我帶來美酒嗎?”額哲抓住一根烤羊腿放入嘴中,使勁的撕咬,下巴上濃密的胡須與肥膩的羊油攪合在一起。

他看上去有些醉了。

王義不由得有些懷疑,這樣的人還能成為王爺的盟友嗎?

“等宣大邊關與蒙古想通那一日,美酒取之不盡”

額哲哈哈大笑,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一夜的交談沒有任何結果。

晚宴後,王義心中很焦急,他來到這裏已經十幾天了。

一個年輕的侍衛頭領送他返回商隊的帳篷,如果再得不到明確的答複,七八天後,他就要返回大明了。商隊不能在這裏久留,額哲也不敢留下一個可疑的漢人。

因為,現在,蒙古大妃是皇太極的女兒。

等王義走遠,額哲扔下手中的羊腿,眉眼間的醉色頃刻消失不見。他端起酒樽走出大帳,迎著灰暗的天空,把酒樽中馬奶酒傾倒到草地上,低聲呼喚道:“蘇門啊,蘇門,這杯酒敬你”他聲音低沉,充滿了悲傷。

蘇門是他曾經的大妃,七年前他被逼迎娶皇太極的女兒,蘇門被廢黜大妃之位。六年前,她死在漠南草原,死因不明。

他新娶的大妃在第二年就生了個兒子,那是他親兒子,那個男孩越長越大,危險就越來越近。他借著狩獵之名麵見王義,如果消息傳到汗帳,不知還要惹出什麽樣的風波。

“孟和”

“在”漆黑的大帳旁邊閃出一個人影。

“你明日去朵顏草原,邀請阿穆爾過來,就說我想有一批馬想出手”

“遵命”

晉商範永鬥和翟堂叛逃南下後,蒙人和漢人之間的商貿出現了一些變化。阿穆爾在張家口有相當大的話語權,漢人行商不能再如從前那般欺騙蒙人。

仰望漆黑的天空,什麽也看不見,如蒙古的前途。

許久之後,額哲手執酒樽返回大帳。

他既然麵見王義,心中早已做出決斷,但他不能表現的太過熱忱。

曾經的那個年輕的土默特漢部千戶現在已經是大明的晉王,如同攝政王多爾袞在清廷的地位。大明如此著急讓他起兵,是因為現在的局勢正在臨界點。

但是,他要把自己賣一個好價格。

察哈爾人過了七八年安穩的日子,但這七年來,察哈爾人沒有越來越強大,反而是越來越虛弱。那個該死的大妃用財富籠絡了一些部落,還有些部落與女真人的貝勒和貝子越走越近。最讓額哲憤怒而又無奈的是,很多精壯的蒙古小夥子都去當了喇嘛。

這是女真人的新策略,蒙古人家中隻可留有一人娶妻生子,他身為大汗也無法阻止。

一夜過去。

草原的五月涼風習習,草木旺盛。

商隊按部就班的銷售貨物,這是一支規模不大的商隊,沒有進駐歸化城。

王義一直隨商隊在土默川附近遷徙。

這裏的板升都已經成了廢墟,從前開墾出來的良田雜草叢生。滿清禁止漢人出塞謀生,除了少許出塞的商隊,其餘難民一律格殺勿論。

昨夜麵見額哲後進獻上禮物後,這個蒙古的大汗隨後就沒了消息。他的身份是商隊裏的記賬先生,白日都在忙忙碌碌記錄貨物的銷售數量和價格。

兩天後,半下午光景,又到了尋找部落過夜的時候。

一隊騎兵由遠而近,一直到了商隊近前,為首的蒙古背著弓箭,在馬上氣勢洶洶,道:“你們不要再到處跑了,你這些貨物我們都要了,跟我們走吧”

王義抬起頭,騎兵頭目正是那個夜晚送他出大帳的侍衛。

經過幾年的交流和熟悉,現在無論是察哈爾人和土默特人都不會再做搶劫商隊這種殺雞取卵之事。

在漠南草原,漢人的商隊不敢反抗蒙古騎兵。

一行人跟隨蒙古人前行。

路途遙遠。

當日夜晚,商隊隨蒙古人在野外宿營,第二日繼續前行,一直又走到天色漆黑,蒙古人點燃火把照亮道路前行,商隊的夥計心中忐忑不安。

眾人翻過一個大草坡,不遠處出現一片亮騰騰的燈火。

“這裏是個大部落啊”夥計們很快丟掉驚恐,欣喜不已。隻有與蒙古的王公有關係,在草原單獨行走的商隊才有機會進入這樣的大部落販賣貨物。

王義低著頭,他不知道額哲到底有沒有下定決心,但今夜一定有個結果。

商隊離火把通明的部落越來越近,隱約可以聽見歡聲笑語。

那裏正在舉辦篝火晚會。除了重大節日,蒙古部落隻有在來了尊貴的客人時才會舉辦篝火晚會。

王義知道,那不是在迎接他。

察哈爾人載歌載舞,大汗會見阿穆爾,部落的勇士們也跟著沾光。

火把熊熊燃燒,姑娘和小夥子們的歌聲比火把的烈焰還要炙熱。

汗帳中飄**著烤羊腿的香味,阿穆爾帶來了漢人釀造的美酒,額哲醉眼朦朧。

崇禎七年,林丹汗死在漠西大草原。崇禎八年,阿穆爾率部脫離察哈爾投靠女真,成為第一個脫離察哈爾的部落。他受皇太極的封賞後,一直率部落在張家口外經商,重複土默特人當年的致富之道。

宴席已經過了許多時候。

額哲眯著眼睛,他像個酒鬼。

阿穆爾頭上已有白發,依然精神煥發。

“大汗敬您一杯美酒,祝您健康長壽”

酒樽觸碰酒樽,兩人一飲而盡。

“阿穆爾,聽說你今年收獲頗豐,常常有小部落的人去投靠你,我的日子是越來越難過了,不知能否供給我一些牲畜。”

“大汗的吩咐,在下莫敢不從”

“莫敢不從?”額哲眯著眼睛,“真是這樣嗎?”

阿穆爾心中一凜。

他當初背叛察哈爾,是因為見蒙古已經大勢已去。這些年來,他雖不再歸察哈爾部落,但一直還把額哲還當做蒙古的大汗。

額哲擺手,下令:“左右退下”

諸人慌慌張張的退下,不知大汗和阿穆爾之間有什麽不快。

隻有一個年輕的侍衛留在帳內,對阿穆爾虎視眈眈。

“大汗”阿穆爾起身行禮,長歎一聲,道:“那件事做不得”

薑鑲反正時,他就聽說了漢人也曾派使者前來蒙古。一個月前,原駐守京城的清廷大軍南下江淮,今日額哲突然召見他,他已經預感到可能要發生何事。

“什麽事做不得?”額哲冷冷的看著阿穆爾。今夜喝了那麽多酒,好像都沒有消融在他的身體中。

大汗嗜酒,不過是避禍之策阿穆爾又證實了自己的一個猜測。

“蒙古已經不是從前的蒙古了,漠東蒙古勢力強大,土默特人與察哈爾有世仇,就是察哈爾人也未必會全聽大汗的征召”

“就像你當初那樣拋棄蒙古的大汗嗎?”額哲在笑,一雙眼睛從未有過的明亮。

阿穆爾暗自心寒。

“你是個聰明人,當初給我送了許多消息,所以我才找你來共謀大事。”額哲緩和語氣。

“我老了”阿穆爾歎息。

十幾年前,他就說自己老了,今天,他真是老了。

突然,額哲拔出腰間彎刀,狠狠的砍在桌子上,罵道:“可我還年輕”

刀破桌木,如摧枯拉朽。殘羹冷炙撒了一地。

阿穆爾變了顏色。

也許,他不該來這裏,他隻是想來勸勸額哲,讓他打消主意。

“滿人當初隻占有遼東時,蒙古人在草原已經臣服了大清,如今滿人已經占據大明的半壁江山,大汗……”

“住口”額哲指著阿穆爾,“你說的我豈不知道,我讓你來,可不是讓你來教訓丨我的”

他兩條眉毛上揚,滿臉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