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頭頂上的太陽昏暗,空氣中彌漫灰蒙蒙的塵土和血腥味。

一具具屍首從西城頭墜下,如沒有知覺的石頭砸在堅硬的土地上。尚未斷氣的傷卒從死人堆裏爬出來呼救。四周都是人,慘呼或者奔跑,可就是沒人多看他們一眼。

城頭,九頭蟲神色惶恐,“梁和尚,守不住了,逃吧”

梁成寶側首怒視:“往何處逃,今日退出西安城,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掉下腦袋。”

“再不逃就要死在這裏了”九頭蟲沒有半點歉疚。這是理所當然的選擇,多少年來,他們都是這麽做,打不過就逃。陝西賊就是這樣拖垮了大明朝。

城下的清兵如蟲蟻般湧動。

梁成寶呆看片刻,突然輕歎一聲,道:“死就死吧”他很珍惜自己的性命,否則當初不會主動離開闖王,但這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機會。

多少年來,陝西賊一直在逃,如蝗蟲掠過中原大地,很多人初始隻是為了生存。當流賊勢力愈來愈大時,有些人開始膨脹出野心。當膨脹的欲望不斷受到打擊,最後便演變為頹唐。他親眼見闖王在短短半年時間從意氣風發變得毫無鬥誌。

“死就死吧”梁和尚提高聲調,重複一遍,張開雙臂拔出戚刀,城頭有風,衣袍隨風搖擺。

英勇的人偶爾也會懦弱,珍惜生命的人偶爾也會放縱。

他一次又一次殺上城頭垛口,當感到體力支撐不住時再退後休息。

九頭蟲跟在他身邊,沒有再提及逃走一事。

不知過去多久。

傳令兵在空曠而開闊的街道中馳騁,“報,北城城樓失守了”

“北城失守了?”梁成寶大驚,喊叫道:“九頭蟲,你守住西門,我去北門”

“你去吧”

激烈的戰事不容兩人再做更多的交流。

五百士卒奔向北門。

北門已破,東西南三門也都在岌岌可危中,西安城多半是守不住了。

城內百姓安靜,家家戶戶緊閉大門,他們似乎與外麵的那場廝殺沒有關係。清兵來了,他們剪了鞭子,明軍入城,他們再剪掉鞭子,似乎沒有不同。他們曾經拜伏在大順皇帝李自成腳下,還有什麽不能接受。

梁成寶沒有期盼百姓會來幫助他們,如果說清兵不得人心,那麽義軍在西安城內的所作所為隻能說更加過分。

等梁成寶趕到北城時,北城門頭已經見不到義軍的身影。

總督府三千明軍如磐石壓在近日新修築的城牆前,不讓清兵攻破城門擴散。攀上城頭的女真弓箭手比遼東最惡毒的蝮蛇還要凶猛,把明軍壓製在土牆後抬不起頭來。

明軍還有三門鐵炮對準敞開的城門,連綿發出巨響。

清兵不斷從城頭跳下,擁擠的人群堆在離城牆一百五十步的空地上。守軍依靠前些日子拆房屋修建的一些防禦工事苦苦支撐。

五百生力軍殺到能起到一定的緩解作用,但就像巨石投入水麵引起的波浪,終有平息的時候。

半個時辰後,清兵離鐵炮隻有十幾步遠,隻要攻下這幾座鐵炮,城外的清兵便可以肆無忌憚的衝殺進來。

北方傳來悶雷般聲響,腳下的土地在震動。

“清虜調來了多少騎兵?”梁成寶已經絕望。憑他的經驗判斷,城外新來的騎兵足有萬人。

“殺啊”

明軍陷入絕境,但無人退卻。左若帶出來的兵馬是驕軍,驕軍隻能戰死,不會逃竄。義軍追隨在明軍身邊,他們本沒有這麽勇敢,但他們也可以變得這麽壯烈。

“殺啊”梁成寶喉嚨中發出粗重的喘息聲,奮身殺入敵陣,身邊的清兵不斷減少。他舍棄了性命,此刻心中有一股自豪:“我拚死一戰,女真人也擋不住”

“清兵退了,清兵退了”

身後傳來喊叫聲,梁成寶以刀尖撐住身體,才發現他身邊已沒有一個清兵。

守軍不知清兵為何而退,但他們沒有放過追擊的時機。

梁成寶在親兵的掩護下殺上城頭。

七八裏外,萬騎馳騁,帶出的灰塵威勢遠勝過錢塘江潮。

“蒙古人,蒙古人來了”梁成寶振臂高呼。義軍與蒙古人的關係並不好,但他知道盤踞在榆林衛的蒙古人是大明的盟友。

阿穆爾和格日勒圖分左右兩翼掩殺,北城外的清兵列陣緩退。

西安東西南城外皆響起清兵撤兵的號角,攀上城頭的清兵不得不掉頭沿雲梯退下。義軍各部都生出一種劫後餘生之感,無力再追擊。

北城門大開,蒙古人沒有入城,而是從北城向西城掩殺,小股騎兵如炫耀精良的騎術在在清兵露出的空隙中穿插,射出手中的羽箭。

“西安得救了”梁成寶歪著身子靠在城頭。

清兵攻城半日,士卒疲倦,斥候探明北方出現蒙古騎兵後,阿濟格急忙把自己留下的最後一支預備兵馬派出來,用以接應攻城的兵馬。

蒙古人長途跋涉,也是疲軍。阿穆爾和格日勒圖不敢也不願破釜沉舟一戰,不斷向南驅走攻城的清兵。

一個時辰後,一萬騎兵返回北城,在離城十幾裏外的平地上駐紮。

梁成寶一直守在北城頭,見三四十個騎兵護送一個文士打扮的人朝西安城而來。

一個騎兵先馳騁過來,在城下高呼:“守軍開門,來人是大明朝廷的使者,手中有左將軍的軍令”

北城門大開,信使真正的意圖是讓城內守將出來迎接。

梁成寶不認識王義。

總督府張參將領他出城迎接,一群人走進城門。

城門口是堆積如山的死屍。

王義手中持有左若的軍令。他把軍令交給總督府張參將,軍令轉了一圈後到達了梁成寶手裏。

“命梁成寶與來援的蒙古騎兵協同守禦西安城,與蒙古人配合作戰事宜,可聽王使安排。”

梁成寶揣測這道命令的意思。

王義在榆林衛也曾收服了四五千義軍,察哈爾人入延安府與義軍鬧翻後,斷絕了義軍投靠榆林衛的道路。左將軍之意,王義的權限僅在於聯絡蒙古人。

“蒙古人長途奔襲而來,補給已盡,請張參將調些糧草送到城外”

說完這句話,王義沒有任何表示,隨明軍進入城中的總督府。

梁成寶往四城巡視,重新安排守衛。王義讓他趕到很陌生,他也無需與王義交往過密。現在,他對大明朝廷派係分布兩眼一抹黑,還是抱緊左將軍這顆大腿為妙。

一直忙到張燈時分,他才到總督府複命到了總督府,王義和張參將正在攀談,說的是延安府的戰事。

張參將心有餘悸,道:“你們到的真是及時,否則西安城今日就要守不住了”

“都是天意”王義感慨,“我督蒙古人追擊清澗的清虜,清兵在延安府雖敗,但實力猶存。但沒想到在清澗隻打了兩仗,左將軍尚未到,清虜聞風喪膽,全渡過黃河逃到山西去了。左將軍隨即令我們全力南下救援西安。”

“真是天意”梁成寶也在暗中感慨。

從闖王兵敗時起,他開始相信天意難違。

張參將看見門口的梁成寶,起身引薦道:“今日能守住西安城,梁千總當是首功。”

王義朝梁成寶點點頭,並沒有起身迎接。以他的身份,無需對一個千總見禮。

“最快兩日,最晚三日,左將軍就回來了,兩位再咬咬牙堅持住。”

此言落在梁成寶的耳朵裏,如同仙樂。

有一萬蒙古騎兵駐紮在城北威懾,清虜又不知明軍從北方馳援兵馬的底細。隨後兩日,阿濟格不敢再毫無顧忌的攻城。

清兵從漢中奔襲到西安,攜帶的糧草也不多,阿濟格傳令命河南總督洪承疇從商洛大道押運糧草到西安城下,同時派人往山西打聽陝西留守清兵的消息。

他的本意是聯合陝西留守清兵夾擊明軍,奈何雙方相距路途遙遠,他一直沒弄清楚陝西留守兵馬到底在哪裏。

北上的明軍隻有兩萬人,陝西處於清廷三麵包圍中。阿濟格知道,一旦讓左若在西安站穩腳跟,再想反攻就難了。但朝廷和攝政王遲遲沒有命令傳出來,他發往河南的調兵令如泥牛入海,叫他如何能不著急。

第三日,左若率軍回到西安城。

同日,阿穆爾率軍北上,經榆林衛返回草原,王義隨行。左若送出了整整兩馬車的財物,王義此行要請額哲率察哈爾大軍放棄歸化,進駐河套。

明軍北上打了清兵一個措手不及,眼下清廷還沒來及做出反應,各鎮兵馬各自為戰,否則隻需陝西軍不著急退回山西,左若的處境要比現在艱難的多。若額哲率軍南下,可為陝西明軍外援,陝西之圍則解。

梁成寶向左若複命,並給守城的義軍統領請功。收服西安各部義軍是個漫長和嚴肅的問題,眼下不是著急做決定的時候,所以左若隻賞金銀,不賞官職。

當夜,明軍派出兵馬巡城,一晚上斬殺了三十多個小毛賊。西安城內立刻恢複了秩序。

有幾位義軍統領出頭向梁成寶抱怨,但梁成寶充耳不聞,他知道這是左將軍有意在讓義軍是適應他。